黑暗。
並非尋常夜晚的靜謐之黑,而是一種粘稠、沉重、仿佛凝固了千萬年的極致深淵。沒有光,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只有一片虛無的死寂。
林澈的意識便在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漂浮,如同一縷無根的幽魂。他最後的記憶碎片,還停留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天劫之中。九天雷煞如怒龍狂舞,撕碎了他的護身法寶,震散了他的元嬰清氣。身爲藍星末法時代最後幾位元嬰期大修士之一,他本以爲憑借上古遺陣和畢生積累,或可搏得一線生機,窺探那傳說中的化神之境。
然而,天道無情。最後的意識,是元嬰在煌煌天威下寸寸碎裂的極致痛苦,以及神魂被撕扯、投入未知虛空的徹底湮滅感。
‘我……死了嗎?’
這個念頭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無盡的黑暗裏閃爍了一下。
元嬰期修士的神魂何其強大,即便肉身崩毀,元嬰破碎,一點真靈也不該立刻徹底泯滅。但這沉淪的黑暗,這絕對的虛無,又是什麼?是輪回前的迷障?還是徹底消散的終點?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萬年。那一點微弱的真靈火星,忽然感受到了一絲……牽引?
不,更像是被一股蠻橫粗暴的力量強行攫取、拖拽!
冰冷的、機械的、毫無生命氣息的力量包裹了他殘存的神魂碎片,像扔垃圾一樣將他從這片死寂的黑暗裏拋了出去。
“呃……”
一聲壓抑的、幹澀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聲音的痛哼從喉嚨深處擠出。
緊接着,是如同海嘯般洶涌而來的感官沖擊!
痛!
首先是頭痛欲裂,仿佛有鋼針在顱內瘋狂攪動,無數陌生的、破碎的記憶畫面強行涌入,擠占着他原本屬於元嬰修士林澈的意識和記憶。兩個靈魂,兩種人生,正在他的識海裏慘烈地碰撞、融合。
其次是身體無處不在的酸痛和虛弱。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接起來,每一寸肌肉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肺部呼吸到的空氣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黴味、汗臭、以及某種劣質合成食物的酸腐氣,刺激着他敏感的嗅覺。
冷!
刺骨的寒意從身下冰冷的金屬板床鋪滲入體內,身上僅蓋着一層薄薄的、散發着同樣不好聞氣味的粗糙織物。這具身體似乎長期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態,血液循環極差,根本無法抵御這深入骨髓的寒冷。
吵!
周圍不再是死寂,而是各種細微卻密集的聲響:壓抑的咳嗽聲、沉重的呼吸聲、金屬艙壁因外部震動傳來的輕微嗡鳴、遠處隱約可聞的機械運轉的噪音……所有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音。
林澈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先是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頭頂上方一片低矮的、布滿斑駁鏽跡和冷凝水珠的金屬穹頂。一盞昏暗的、時不時閃爍一下的舊時代LED燈管,散發着慘淡的白光,勉強照亮了這個逼仄的空間。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極其狹窄的艙室,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個大型金屬棺材的擴大版。左右兩側是緊密排列的三層金屬床鋪,上面蜷縮着一個個身影。空氣污濁不堪,混合着之前聞到的各種難聞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他看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床鋪上,躺着一個面黃肌瘦的老者,眼眶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合,仿佛連呼吸都耗盡了力氣。另一邊,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少年,抱着雙臂蜷縮成一團,身體微微發抖,臉上帶着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麻木和絕望。
更多的人,或坐或躺,大都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他們的眼神普遍缺乏光彩,像是被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逆來順接受的疲憊和茫然。偶爾有人低聲交談幾句,聲音也壓得極低,仿佛害怕驚擾到什麼。
‘這裏……是哪裏?’林澈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荒謬和困惑。‘這些人……又是誰?’
他試圖調動神識內視,卻發現原本浩瀚如海、凝練如汞的神魂之力,此刻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只能勉強感知到自身這具孱弱身體內部的情況——經脈淤塞不暢,氣血虧虛到了極點,五髒六腑都透着一種長期的衰敗感。至於那曾經揮手間可引動天地靈氣的元嬰境修爲,更是蕩然無存,連一絲靈力都感應不到。
就在他試圖理清腦海中那些混亂破碎的記憶碎片時,一段更加鮮明、更加恐怖的記憶猛地涌入——屬於這具身體原主人的最後記憶!
“阿澈……快……快藏起來……”一個虛弱的老婦人的聲音在記憶中回響,充滿了驚恐。
然後是沉重的、金屬靴底撞擊地面的腳步聲,冰冷而規律,由遠及近。
艙門滑開的刺耳摩擦聲。
粗暴的呵斥聲,女人的哭求聲,孩子的尖叫聲。
“搜!”一個冷酷的聲音下令。
短暫的混亂和物品被翻動的聲音。
“報告隊長!在307床鋪發現私藏物!”另一個聲音報告。
“是什麼?”
“半塊……壓縮餅幹。”
記憶的畫面清晰起來:一個穿着灰色粗糙布衣、同樣瘦弱的男人被兩名身穿白色鑲藍邊制服、手持奇特造型步槍的士兵從床鋪上粗暴地拖拽下來。男人臉上寫滿了恐懼,徒勞地掙扎着,嘴裏不住地哀求:“饒了我……求求你們……我太餓了……就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周圍的塵民們紛紛低下頭,或轉過身,沒有人敢出聲,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恐懼如同實質的霧氣,彌漫在整個艙室。
那名爲首的士兵隊長,面容冷峻,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只是揮了揮手。
兩名士兵立刻押着那名不斷哀求的塵民,毫不留情地拖向艙門方向。
“不!不要!放過我!我知道錯了——”男人的哀嚎淒厲絕望。
艙門打開,外面並非是另一個房間,而是漆黑一片的虛空,猛烈的氣流瞬間倒灌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帶着一種高空特有的寒意和呼嘯聲。
那名士兵隊長走到艙門口,冰冷的目光掃過艙室內所有瑟瑟發抖的塵民,聲音透過頭盔的揚聲器傳出,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殘酷:“根據燈塔律法,塵民私藏物資,視爲竊取燈塔公有財產,危害集體生存。處罰——遠行!”
最後兩個字,如同冰冷的判決。
說完,他絲毫沒有理會腳下那涕淚橫流、幾乎癱軟的塵民,直接示意士兵。
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同時發力,將那個男人拋出了艙門!
“啊——————!”
淒厲無比的慘叫聲劃破空氣,但迅速被高空的狂風和下方遙遠之地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嘶吼聲所淹沒!那嘶吼非人非獸,充滿了暴虐、貪婪和毀滅的氣息,僅僅是聽到,就讓人靈魂戰栗!
慘叫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掐斷。
下方那恐怖的噬極獸嘶吼聲似乎短暫地興奮了一下,隨即也很快平息,只剩下風在艙門外呼嘯。
艙門緩緩關閉,隔絕了外面的黑暗和寒冷,也仿佛隔絕了那條剛剛消逝的生命。
艙室內死寂一片。
士兵隊長冷漠地再次掃視一圈,仿佛只是丟棄了一件垃圾,然後帶着士兵轉身離開,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直到這時,艙室內那種令人窒息的凝固感才稍稍緩解。但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哭泣。只有更深的絕望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而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阿澈”,一個同樣瘦弱的塵民少年,正是在這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刺激下,原本就虛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意識陷入了黑暗……
……然後,便是林澈的醒來。
‘遠行……噬極獸……’林澈的心髒驟然收緊。那些破碎的記憶如同拼圖般迅速組合,結合眼前所見的一切,一個可怕的事實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林澈,元嬰期大修士,沒有在天劫下徹底魂飛魄散,而是魂穿到了這個名爲“燈塔”的移動庇護所中,一個生活在最底層、名爲“阿澈”的塵民少年身上!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從記憶中可知,舊世界已經毀滅,大地被可怕的怪物“噬極獸”占據,人類只能生存在這座名爲“燈塔”的空中堡壘中。而在這裏,人類被嚴格分爲“塵民”和“上民”。上民享有更好的資源、權力和生存保障,而塵民,就像他現在這樣,被圈養在狹窄肮髒的底層艙室,從事最繁重污穢的勞動,得到僅能維持不被餓死的劣質食物,甚至隨時可能因爲一點點過失,就被處以“遠行”——實則是扔去喂噬極獸的極刑!
巨大的落差讓林澈一陣眩暈。前一刻他還是俯瞰衆生、追尋天道的元嬰修士,下一刻卻成了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末世代塵民!這種屈辱和不甘,如同毒火般灼燒着他的神魂。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艙門再次被打開。
又是一名士兵走了進來,這一次,他手裏拿着一個類似平板電腦的設備,面無表情地喊道:“B區第七小隊,污水處理廠輪值!十分鍾內通道集合!遲到者扣除當日配給!”
命令下達完畢,根本不等回應,士兵便轉身離開。
艙室內死氣沉沉的氣氛被打破,人們如同上了發條的傀儡,開始機械地、沉默地起身。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詢問,只是麻木地執行命令。
林澈——現在他是阿澈了——也被身邊的人推了一把。那是一個臉上有着一道疤痕的中年男人,眼神渾濁,低聲道:“阿澈,醒了就快起來……別惹麻煩。”
他的語氣裏沒有關切,只有一種長期在壓迫下形成的、避免任何額外風險的麻木本能。
林澈深吸了一口污濁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現在不是震驚和憤怒的時候。無論曾經多麼輝煌,此刻的他,就是阿澈,一個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塵民。任何不符合這身份的行爲,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他艱難地爬下冰冷的床鋪,雙腳落地時一陣虛浮,差點摔倒。這具身體實在太虛弱了。他學着其他人的樣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粗糙肮塵的衣物,跟着沉默的人流,踉蹌地走向艙門。
通道裏燈光更加昏暗,牆壁上布滿管道和裸露的線纜,空氣中彌漫着機油、鐵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味。塵民們低着頭,排成鬆散的隊伍,在士兵冷漠的注視下,向着指定的工作區域移動。
透過通道壁上的少量觀察窗,林澈看到了外面的景象——無盡的雲海,以及更下方那片荒蕪、死寂、呈現詭異暗紅色調的大地。巨大的、形態猙獰的詭異植物藤蔓纏繞着鏽蝕的摩天大樓殘骸,偶爾能看到一些難以名狀的巨大生物在遠處緩慢移動,發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吼聲。
這就是末世。
這就是他如今生存的世界。
走在冰冷的金屬通道裏,林澈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卻遠不及他心中屈辱和危機感的萬分之一。
他回想起剛才那個被扔下燈塔的塵民,僅僅爲了一小塊能填飽肚子的餅幹。在這裏,生命卑微如塵土。
他也回想起自己元嬰期的驕傲,揮手間山崩地裂、御風而行的逍遙。而如今,他連站穩都需要耗費力氣。
兩種極端的境遇在他的靈魂中激烈碰撞,燃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求生火焰和變強的決心!
‘不!我林澈,豈能如此窩囊地死去!’他在心中無聲地呐喊。‘既然老天爺讓我重活一世,哪怕是在這煉獄般的世界,我也要活下去!’
‘燈塔……上民……塵民……噬極獸……’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隱藏在低垂的眼簾之下。‘這裏的規則殘酷而扭曲,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適應它,然後……打破它!’
‘力量!我必須盡快恢復力量!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然而,感應着體內空空如也的經脈和微弱的神魂,林澈感到一陣無力。這個世界的天地環境似乎與他熟悉的藍星截然不同,感應不到絲毫靈氣的存在,反而彌漫着一種令人不適的、狂暴壓抑的能量氣息(後來他知道那被稱爲瑪娜生態的能量)。沒有靈氣,他修仙者的根基就等於不存在。
‘一定會有辦法的……’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這個世界既然能孕育出噬極獸那種可怕的怪物,必然存在着某種形式的能量。只要找到一種能夠被我吸收利用的能量,哪怕再微弱,我也能重新踏上修煉之途!’
隊伍還在沉默地前行,目的地是散發着更濃重惡臭的污水處理廠。周圍是麻木的面孔,冰冷的牆壁,以及窗外那片絕望的大地。
但在這具名爲阿澈的孱弱軀體內,一個屬於元嬰修士林澈的不屈靈魂已經徹底蘇醒。屈辱和不甘化作了最原始的驅動力,生存的渴望從未如此強烈。
他仔細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不放過任何細節。通道壁上的苔蘚、空氣中飄散的微粒、腳下傳來的震動……他調動起那微弱的神魂之力,如同最精密的雷達,艱難地掃描、感知着這個陌生的環境,尋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能讓他利用的“生機”。
絕境之中,求生的意志如同頑強的野草,開始瘋狂滋生。
前路漫漫,凶險未卜。但這一刻,林澈徹底斬斷了過去的迷茫與不適,將所有的驕傲與不甘,都壓在了心底最深處,轉化爲最純粹、最堅定的信念——
活下去。
變強。
然後,掙脫這塵籠困雀之局!
他的目光低垂,看似與其他塵民一般無二,麻木而順從。但若有人能看透他的內心,便會發現,那裏正燃着一簇幽暗卻無比堅韌的火苗,足以燎原。
這僅僅是開始。在這座名爲燈塔的鋼鐵囚籠裏,一個變數已然降臨。命運的軌跡,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着偏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