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耀眼的靈光,沒有珍貴的材質,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展台上出現的,是一個結構簡單卻透着奇特意趣的風鈴。
掛梁是一截打磨光滑、保留了天然虯曲形態的老藤,呈現出溫潤的木色。
藤梁下方,懸掛着一塊暗紅色、布滿細密蜂窩孔洞的石頭(蜂巢赤鐵)作爲核心共鳴體。
石頭周圍,錯落有致地垂掛着幾片打磨得極薄、邊緣圓潤、泛着暗淡青光的金屬片(青磷銅殘片)作爲鈴舌。
風鈴的最下方,還綴着幾顆雲河從河邊撿來的、被打磨得光滑圓潤的彩色小鵝卵石,隨着微風輕輕晃動。
整個風鈴,材質粗陋,毫無靈氣波動,與周圍展台上那些光華流轉的靈器相比,簡陋得像孩童的玩具。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引來幾聲壓抑的竊笑。
連墨清婉身邊那少女也誇張地掩着嘴,肩膀聳動。
“這是什麼?破石頭爛藤條?”
“廢料拼湊的玩意兒?這也算‘巧思’?”
“笑死人了,百工園的門檻什麼時候這麼低了?”
嘲諷聲如同細密的冰雹,砸落下來。
雲河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剛剛鼓起的勇氣在尖銳的嘲笑聲中搖搖欲墜。
她下意識地看向軒轅慕言,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和鼓勵,他微微搖頭,示意她別怕。
就在這時,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帶着熔爐餘溫的微風,悄然拂過展台。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顫鳴,從那塊暗紅色的蜂巢赤鐵中發出!
仿佛沉睡的石心被喚醒。
緊接着,垂掛的幾片青磷銅薄片被微風帶動,極其輕微地、幾乎看不見地擺動起來,邊緣輕輕觸碰到了蜂巢赤鐵粗糙的孔洞邊緣——
叮…呤…叮咚……
一連串清脆、空靈、帶着奇妙回響的音符,如同山澗清泉滴落深潭,如同林間晨露滑過葉片,又帶着一絲金石相擊的清越,驟然在喧鬧的百工園中響起!
這聲音是如此獨特,如此空靈,穿透了金屬的鏗鏘、熔爐的轟鳴、人群的嘈雜,清晰地鑽入每個人的耳膜!
所有嘲諷的笑聲戛然而止。
竊竊私語消失了。
連墨清婉臉上那刻薄的譏誚也瞬間凝固,化爲一絲錯愕。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簡陋風鈴發出的天籟之音吸引。
微風持續着,那幾片青磷銅鈴舌在氣流中極其輕微地、不規則地擺動着,每一次看似偶然的觸碰,都精準地敲擊在蜂巢赤鐵孔洞的不同位置。
叮…呤…咚…叮呤……
聲音時而短促清脆,時而悠長空靈,時而幾個音符連綴成一小段天然隨機的旋律。
沒有人工雕琢的匠氣,只有風與石、風與金屬最本真的對話,充滿了不可預測的自然韻律和一種直抵人心的寧靜力量。
在這片以烈火、力量、秩序和精確著稱的煉器聖地,這串來自“廢料”的、帶着野趣和天籟之音的風鈴,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動人心魄!
“這……這聲音……”一個穿着丹鼎門服飾、須發皆白的老者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上前一步,仔細端詳着那簡陋的風鈴,
“蜂巢結構共鳴……天然無序碰撞……竟能發出如此清心滌慮之音?妙!妙啊!”
“青磷銅……聲音清越但易碎,竟能打磨得如此輕薄,以這種近乎懸浮的方式碰撞發聲……心思何其巧妙!”另一位來自擅長機括的魯家代表也嘖嘖稱奇。
“那些鵝卵石……不僅僅是裝飾!它們的晃動擾動了氣流,增加了碰撞的隨機性!使得聲音變化更加豐富!”有人看出了更深一層的門道。
質疑和嘲笑瞬間被驚嘆和探究所取代。
一道道目光重新聚焦在展台和那個穿着舊衣的女孩身上,充滿了驚奇和難以置信。
墨清婉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比百工園最深的地火還要陰鬱。
她看着那個簡陋的風鈴,聽着那讓她無比刺耳卻又無法否認其獨特魅力的聲音,看着周圍人態度的瞬間轉變,
尤其是看到軒轅慕言望着雲河時那毫不掩飾的贊賞與溫柔目光,一股邪火猛地沖上頭頂!
憑什麼?!一個廢物!一個用垃圾拼湊的東西!憑什麼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憑什麼能得到慕言哥哥的青睞?!
嫉妒和憤怒像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她猛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幾步沖到雲河的展台前,水紅的裙擺帶起一陣風,臉上再無半分矜持,只剩下赤裸裸的惡意和刁難:
“哼!不過是些譁衆取寵的小把戲!”
她聲音尖利,指着那風鈴,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射向雲河,
“用些破爛玩意兒,碰巧發出點聲音,就敢稱‘巧思’?簡直可笑!墨雲河,我問你!你這破鈴鐺,除了能響兩聲,還有什麼用?能殺敵?能護身?能助人修煉?還是能引動天地靈氣?!”
她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連珠炮,帶着高高在上的審判意味,將剛剛升起的驚嘆氣氛瞬間打回冰點。
“就是!廢物就是廢物,弄點聲響糊弄人罷了!”
“清婉小姐說得對!煉器之道,首重實用!花裏胡哨有什麼用?”
墨清婉身邊的幾個跟班立刻附和,重新將鄙夷的目光投向雲河。
巨大的壓力再次襲來。
雲河剛剛因風鈴被認可而升起的一絲欣喜瞬間被凍結。
她看着墨清婉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漂亮臉蛋,聽着那些刻薄的質問,小臉再次變得蒼白。
是啊,她的風鈴……除了好聽,好像真的……沒什麼用?
在追求力量、追求實用的煉器世界,這聲音,是否真的只是無用的點綴?
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想要說聲音也能讓人快樂,讓人寧靜,就像娘親哼的歌謠……但在墨清婉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周圍重新變得不善的目光下,那些話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委屈和無助感涌上心頭,眼眶瞬間紅了。
“清婉妹妹此言差矣!”
就在雲河幾乎要被那無形的壓力壓垮時,軒轅慕言清越沉穩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再次響起。
他一步上前,不動聲色地將雲河擋在身後,挺拔的身影直面墨清婉那噴火的視線。
少年臉上溫和的笑意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屬於世家繼承人的凜然與威儀。
他目光如炬,掃過墨清婉和她那幾個跟班,最後落在墨清婉臉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角落:
“器之爲用,豈止殺伐護道?上古聖賢制禮作樂,鍾磬琴瑟,非爲征伐,而爲教化人心,調和陰陽!
音律之道,通天地,感鬼神,寧心神,啓靈慧!
此風鈴雖材質粗陋,卻得自然之韻律,發天籟之清音,能滌蕩心塵,引人入靜,於丹師入定、修士悟道,何嚐不是大用?難道在清婉妹妹眼中,唯有刀光劍影、靈光璀璨才算‘有用’?
如此狹隘之論,豈不貽笑大方?”
他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引經據典,直接將雲河的風鈴拔高到了“教化人心”、“通天地感鬼神”的禮樂高度!這反駁不僅有力,更是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文化碾壓!
墨清婉被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劇烈起伏。
她最引以爲傲的煉器天賦,在軒轅慕言這番涉及上古禮樂、天地大道的論述面前,顯得如此單薄和功利!
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對方話語中蘊含的厚重底蘊和無可辯駁的道理!
“你……你強詞奪理!”墨清婉氣急敗壞,指着雲河,聲音因憤怒而尖利走調,“
她一個撿來的廢物,懂什麼禮樂大道?!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慕言哥哥你如此偏袒,分明是……”
“夠了!”
一聲威嚴的低喝驟然響起,如同悶雷滾過,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
墨沉淵,墨家家主,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
他一身玄色繡金紋的家主常服,面容沉肅,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冰冷,帶着久居上位的強大壓迫感。
他的目光先是在墨清婉那張因失態而扭曲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厭煩,
隨即又掃過被軒轅慕言護在身後的雲河,最後落在展台上那個依舊在微風中發出空靈輕響的簡陋風鈴上。
整個百工園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蟬。
墨沉淵緩步走到展台前,那無形的威壓讓墨清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臉色慘白。
他伸出骨節分明、帶着常年握錘痕跡的手指,極其緩慢地、近乎是審視地,輕輕撥動了一下懸掛的青磷銅薄片。
叮……咚……
清脆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墨沉淵的指尖停留在那片薄片上,感受着其輕薄的質地和邊緣打磨的圓潤。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仿佛在透過這件簡陋的作品,審視着什麼更深層的東西。
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等待着家主的裁決。
良久,墨沉淵才緩緩收回手,目光抬起,冷冷地掃過噤若寒蟬的衆人,最終落在臉色蒼白的墨清婉身上,聲音低沉而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巧思會,以‘巧’‘思’論高下。此物雖陋,其思其巧,已見一斑。
身爲墨家女,不知海納百川,反以門戶材質論短長,口出惡言,舉止失度,成何體統?還不退下!”
最後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墨清婉的心髒!
她身體猛地一晃,難以置信地看着父親,巨大的羞憤和委屈瞬間淹沒了她!
父親……父親竟然當衆斥責她?!爲了那個廢物?!
眼淚瞬間涌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讓淚水落下,怨毒地剜了雲河一眼,在衆人各異的目光注視下,猛地一跺腳,捂着臉哭着沖出了人群。
墨沉淵不再看她,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站在雲河身邊的三長老墨文博,語氣稍緩:
“文博,此間由你繼續主持。”
說完,竟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拂袖而去,玄色的背影透着一種深沉的冷漠和疲憊。
一場風波,在家主冰冷的斥責中草草收場。
人群在壓抑的氣氛中漸漸散開,但投向那個簡陋風鈴和展台後女孩的目光,卻已與最初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