囂張的車隊消失在村口，卷起的塵土緩緩落下，一切又歸於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生。
然而，那股緊繃到極致的氣息一散，陳山河強撐的身體，終於再也支撐不住。
“噗——”
他猛地彎下腰，手中的木杖和那根樹枝都掉落在地。
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從他喉嚨深處涌出，仿佛要將整個肺都咳出來。
他那本就佝僂的背，此刻彎得更深了，整個人劇烈地搖晃起來，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剛才那雷霆萬鈞的幾下，耗盡了他積攢了幾十年的最後一點精氣神。
那不是力量，而是技巧，是燃盡生命餘暉換來的瞬間爆發。
“爺爺！”
陳陽從震驚中驚醒，一個箭步沖上去，心疼地扶住搖搖欲墜的爺爺。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爺爺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手背冰涼，沒有一絲血色。
“爺爺，你怎麼樣？你別嚇我！”
陳陽的聲音帶着哭腔，眼中滿是無法抑制的擔憂與後怕。
“咳……咳咳……沒事……”
陳山河擺了擺手，好不容易才喘勻了氣。
他抬起頭，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剛才那股從屍山血海中帶來的殺氣已經蕩然無存，他又變回了那個風燭殘年的普通老人。
“他……他們肯定會報復的。”
陳陽扶着爺爺，望向村口，聲音裏充滿了恐懼，
“那個李偉，一看就不是善罷甘休的人。我們打了他們的人，他下次來，肯定會帶更多人，甚至……甚至會用更陰險的手段……”
陳陽不敢想下去。今天爺爺能震住他們，是出其不意。
可爺爺畢竟九十八歲了，下一次呢？他還能再爆發出那樣的力量嗎？
而對方，卻有無數種方法來對付他們這一老一小。
陳山河沒有回答孫子的話。他顫顫巍巍地直起身，目光越過破舊的院牆，望向那片沐浴在陽光下，靜謐而莊嚴的狼牙嶺。
一百二十六座無名碑，像一百二十六名沉默的哨兵，依舊矗立在那裏。
“我這條命，早就該留在這兒了。”
老人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當年，連裏的兄弟們，一個個在我面前倒下……我這個領頭的，卻活了下來。我不知道爲什麼，老天爺爲什麼偏偏要留下我。”
他的眼中浮現出濃得化不開的悲哀與思念。
“後來我想明白了，老天爺是派我給他們守門的。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替他們活的，替他們看着這片他們用命換來的土地。”
他轉過頭，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拍了拍孫子的手背，渾濁的眼中卻透出一股看透生死的平靜。
“所以，陽陽，別怕。能爲兄弟們多守一天，爺爺都是賺的。真到了那天，爺爺下去，也能抬頭挺胸地跟他們說，沒給你們丟人。”
這番話，聽得陳陽鼻子一酸，眼淚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
他明白爺爺的決絕，可他不能眼睜睜看着爺爺去送死！
靠蠻力，靠拼命，是行不通的！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規則和武器！
忽然，陳陽的腦中像是有電光一閃！
他猛地抹了一把眼淚，從兜裏掏出了自己的舊手機。
“爺爺，時代變了！”
他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光靠我們自己，是鬥不過他們的！他們有錢有勢，有關系，我們只有兩個人，兩條命！硬拼是拼不過的！”
陳山河不解地看着他。
陳陽將手機舉到爺爺面前，屏幕上還停留在錄像的界面上。
原來，從李偉囂張地拿出文件開始，他就多了個心眼，偷偷打開了手機的錄像功能，將後面發生的一切，都斷斷續續地錄了下來！
“但是，我們有這個！”
陳陽說道，
“現在是網絡時代！我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發到網上去！
把李偉的嘴臉，那份有問題的批文，還有他們想鏟平英雄墓地建度假村的計劃，全都曝光！
讓大夏國千千萬萬的網民都來看看，都來評評這個理！”
“我們講道理他們不聽，那就讓全天下的人來跟他們講道理！”
陳陽越說越激動，他飛快地操作着手機，將剛才錄下的幾個視頻片段導入剪輯軟件。
他選取了李偉用皮鞋碾滅雪茄，輕蔑地說着“亂葬崗”、“炮灰”的畫面；
選取了他將批文甩在自己臉上，囂張地叫囂着“我李家的話比文件管用”的片段；
又將那份籤發日期和審批流程都有問題的批文照片清晰地插入其中。
視頻的開頭和結尾，他都配上了自己剛剛拍攝的畫面：
狼牙嶺上，一百二十六座荒涼孤寂的無名墓碑，在風中沉默佇立，與推土機的轟鳴和李偉的叫囂形成了無比諷刺而又令人心碎的對比。
做完這一切，陳陽抬起頭，看着陷入沉默的爺爺。
“爺爺，我們把它發出去，好嗎？”
陳山河沉默了。
他的一生，都信奉着低調、隱忍、奉獻。
他從不向人炫耀自己的功績，也從不給國家和組織添任何麻煩。
這是他作爲一名老兵，最後的，也是最固執的驕傲。
將這件事鬧到網上，讓天下皆知，這違背了他一輩子堅守的原則。
可是……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那片山崗。
他仿佛看到了七十多年前，那些年輕的、鮮活的面孔。
小石頭、柱子、李大嘴……他們跟着自己沖鋒，喊着保家衛國的口號，把滾燙的鮮血灑在了這片土地上。
他們不是炮灰，他們是英雄！
英雄，不該被遺忘。英雄最後的安寧，更不該被如此羞辱和踐踏！
如果沉默和隱忍的代價，是讓兄弟們的忠骨被當成垃圾一樣鏟平，讓他們的英魂在地下也不得安寧，那他這一生的堅守，又有什麼意義？
去他娘的原則！去他娘的低調！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從陳山河的心底涌起。
他緩緩地，鄭重地，對孫子點了點頭。
那一個點頭，仿佛用盡了他餘生的所有力氣。
陳陽的眼眶再次紅了，他重重地“嗯”了一聲，然後在視頻的標題欄上，用顫抖但有力的手指，敲下了那行字：
**【國之將忘，英雄安在？九十八歲老兵守護百餘座無名烈士墓七十年，今遭無良開發商推土機強拆，英雄安息地竟要變豪華度假村？！】**
寫完，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那個紅色的“發布”按鈕。
一滴滾燙的淚，滴落在手機屏幕上，仿佛一顆投入大海的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