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狼牙嶺。
濃得化不開的晨霧,像是天與地之間一匹無邊無際的素縞。霧氣浸潤着山石草木,也浸潤着陳山河蒼老的身軀。
他九十八歲了。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溝壑,比這山間的崎嶇小路還要縱橫交錯。
他的背已經有些佝僂,但每當踏上這片土地,那根曾扛過槍、挺立在槍林彈雨中的脊梁,便會不自覺地挺直幾分。
陳山河的手裏攥着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毛巾,正細細擦拭着眼前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
這只是一塊普通的青石,頂端被歲月磨得圓潤,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只有經年累月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
“小石頭,又來看你了……昨夜山裏起了風,怕是驚擾了你睡覺。”
老人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是被風幹的樹皮。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擦拭的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個熟睡孩童的臉頰。
擦完這塊,他便走向下一塊。
一塊,兩塊,三塊……一百二十六塊。
整整一百二十六座無名碑,星羅棋布地散落在狼牙嶺的陽坡上。
它們是陳山河的兄弟,是七十多年前那場慘烈血戰中,隨他一同沖鋒陷陣,卻再也沒能走下山嶺的“尖刀連”弟兄們。
他是連長,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這個擦拭墓碑的儀式,他重復了七十多年,風雨無阻。
每一個清晨,他都會走遍這片山坡,跟每一塊“石頭”說說話。
他記得每一個名字,記得每一張年輕的、沾着炮火與泥土的臉。
“柱子,你小子最愛幹淨,我給你多擦擦。”
“李大嘴,給你帶了口酒,就灑這兒了,別饞。”
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鐵皮酒壺,擰開蓋子,將幾滴渾濁的烈酒傾灑在碑前的泥土裏。
霧氣中,一百二十六座沉默的墓碑仿佛都有了生命,靜靜地傾聽着。
這裏不是亂葬崗,這裏是“尖刀連”最後的陣地,是陳山河一個人的,永不換防的軍營。
……
天光大亮,霧氣漸散。
陳山河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步履蹣跚地走下山嶺,回到山腳下那座低矮的磚瓦房。
孫子陳陽已經把早飯擺在了院子裏的小方桌上。
一碟黑乎乎的鹹菜,幾個硬邦邦的白面饅頭,兩碗飄着幾粒米星的稀粥。
“爺,您回來了,快趁熱吃。”
陳陽二十出頭,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眉眼間有股子倔強勁兒,看到爺爺,他立刻起身攙扶。
“嗯。”陳山河點點頭,在小板凳上坐下,拿起一個饅頭,慢慢地啃着。
“爺,廠裏這個月發了三千二,我給您留一千,剩下的我存起來。”
陳陽一邊喝粥一邊說,聲音有些低沉,“只是……翠翠那邊,她家裏人催得緊,說沒個樓房,婚事就不好辦……”
陳山河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黯然。
他知道孫子懂事,也知道這個時代年輕人的不易。
爲了給戰友們守墓,他一輩子沒離開過這片窮山,也沒攢下什麼家業,傳到孫子這輩,連娶媳婦都成了天大的難事。
“是爺爺……對不住你。”老人聲音裏滿是愧疚。
“爺,您說啥呢!我就是跟您念叨念叨。”
陳陽連忙擺手,“我年輕,有的是力氣,慢慢攢就是了!大不了,我就跟翠翠說,讓她再等等我。”
爺孫倆陷入了沉默,只有咀嚼饅頭的細微聲響。
生活清貧,卻也平靜。這平靜,就像狼牙嶺上空的流雲,亙古不變。
然而,這亙古不變的寧靜,在下一秒被徹底撕碎。
“轟隆隆——轟隆隆——”
一陣沉悶而暴躁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仿佛地龍翻身。
大地在微微震顫,桌上的稀粥碗裏泛起一圈圈漣漪。
陳陽猛地站起身,望向村口的方向。
只見幾輛黃色的龐然大物——推土機,正像一群凶猛的鋼鐵巨獸,履帶碾過泥土路,氣勢洶洶地開到了狼牙嶺的山腳下。
緊隨其後的是幾輛黑得發亮的豪華轎車,車門打開,一個穿着一身名牌休閒裝、戴着墨鏡的年輕人跳了下來。
他約莫二十五六歲,頭發染成了扎眼的亞麻色,嘴角掛着一絲與這片淳樸山村格格不入的輕佻與傲慢。
年輕人身後,呼啦啦下來七八個黑西裝、平頭刺青的壯漢,一個個目光不善,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凶悍氣息。
“就是這兒了?”年輕人摘下墨鏡,環顧四周,當目光落在陳山河那破舊的瓦房和不遠處的山嶺時,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滿臉嫌棄。
他叫李偉,是江城首富李家的獨子。
“李少,就是這兒。”
一個點頭哈腰的中年男人從副駕上跑下來,指着狼牙嶺,
“風水先生看了,這山頭位置絕佳,背山面水,只要把上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土墳堆給平了,絕對是建度假村的寶地!”
李偉從兜裏掏出一根雪茄,身旁的保鏢立刻湊上前來,恭敬地爲他點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後走到陳山河爺孫倆的院子前,將那口濃煙混着不屑,盡數噴吐在清新的空氣裏。
他的目光落在陳山河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上,像是打量一件礙眼的垃圾。
“老東西,這山是你家的?”李偉的聲音裏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
陳陽擋在爺爺身前,警惕地看着這群不速之客:“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裏幹什麼?”
李偉嗤笑一聲,根本不看陳陽,仿佛跟他說話都掉了身份。
他悠閒地踱着步,走到一塊石頭前,用他那雙價值不菲的名牌皮鞋,狠狠地將只抽了幾口的雪茄碾滅在地上。
那動作,充滿了侮辱性。
“幹什麼?開發!”
李偉抬起下巴,用手指了指那片安葬着一百二十六名烈士的山坡,語氣輕蔑到了極點,
“這麼好的地方,留着當亂葬崗,真是晦氣!風水都差了!”
“亂葬崗?”
陳陽的拳頭瞬間攥緊了,青筋暴起,“你嘴巴放幹淨點!那上面是……”
“是什麼?不就是一堆沒人要的骨頭壇子嗎?”
李偉不耐煩地打斷他,從手下的公文包裏抽出一份文件,像丟垃圾一樣甩在爺孫倆面前的桌子上。
“啪”的一聲,文件砸在鹹菜碟上,濺起點點油漬。
“市裏的批文,這片地,我李家要了。”
李偉點了點那份文件,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給你們三天時間,把上面那些骨頭壇子,全都給老子遷走!別耽誤我動工。當然,我也不是不講人情,”
他從錢包裏抽出薄薄一沓鈔票,扔在地上,“喏,一萬塊,算是給你們的遷墳費,夠意思了吧?”
鈔票散落一地,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山河一直沒有說話,他那雙渾濁的老眼,靜靜地看着李偉。
那眼神裏沒有陳陽那種噴薄欲出的憤怒,也沒有被羞辱的激動,只有一種深不見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悲哀。
七十多年了,他每天都能感覺到兄弟們就在身邊,他們一起看日出,一起聽風聲。
可現在,他仿佛聽到了他們在地下的不安與嘆息,那嘆息聲,像一把鈍刀,在他的心髒上反復切割。
“你們不能這麼做!”
陳陽的胸膛劇烈起伏,雙目赤紅,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就想沖上去跟李偉理論。
一只枯瘦但異常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爺爺。
陳山河緩緩站起身,身形雖老邁,卻有一種山嶽般的沉穩。
他沒有去看地上的錢,也沒有去看那份文件,只是看着李偉,一字一句,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沙啞、蒼老,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片即將被鋼鐵巨獸吞噬的山嶺下回響。
“年輕人,”老人說,“你可知這土下,埋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