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春,京城尚書府。
後宅西北角最偏僻的院落裏,幾株晚開的玉蘭在料峭春寒中顫巍巍地綻放着。雲寄瑤坐在半舊的窗櫺下,正對着光,仔細辨認一本泛黃醫書上的字跡。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也是她在這深宅大院裏,唯一的慰藉與鎧甲。
“姑娘!姑娘!”貼身丫鬟青黛提着裙角,慌慌張地跑進來,臉上說不清是驚是懼,“前頭、前頭來人了!老爺讓您立刻去正廳!”
雲寄瑤抬起眼,眸色沉靜如水,與青黛的慌亂形成鮮明對比。她放下書卷,理了理半舊的素色衣裙:“可知是何事?”
青黛壓低了聲音,帶着哭腔:“聽、聽說是宮裏來了人,爲的是……爲的是定北王府的婚事!”
定北王,蕭絕。
這個名字像一塊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雲寄瑤心間漾開一圈微瀾。那個曾經名震邊關,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王爺,半年前遭人暗算,身中奇毒“相思引”,不僅雙目失明,一身武功盡廢,更被陛下以“靜養”爲名,褫奪了兵權,困在京城王府之中。
從前門庭若市的定北王府,如今已是門可羅雀。而這樁早年由陛下親口定下,與尚書府嫡長女雲寄雪的婚約,便成了燙手山芋。
雲寄瑤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嘲諷。她那個眼高於頂的嫡母和嫡姐,如何肯將明珠般的雲寄雪,嫁與一個失勢的瞎子?
果然,當她踏入正廳時,便感受到了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壓抑氣氛。父親雲尚書房着臉坐在上首,嫡母王氏拿着帕子,正與宮裏來的內侍陪着笑臉,而嫡姐雲寄雪,則站在母親身後,眼圈泛紅,滿臉的不甘與委屈。
“瑤兒來了。”雲尚書看到她,神色復雜地開口。
那內侍精明銳利的目光立刻落在雲寄瑤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這庶女雖衣着樸素,未施粉黛,卻眉目如畫,氣質沉靜,行動間自有一股婉約風流,竟比那盛裝打扮的嫡女更顯清雅脫俗。
“這位便是府上的二小姐?”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
“正是小女。”雲尚書忙道。
內侍從袖中取出一張紅紙,慢條斯理道:“王爺身子不適,欽天監合了八字,言道需一生辰八字極陰之水性的女子沖喜,方可化解災厄。咱家查了府上千金的名帖,唯有二小姐的八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衆人,“與王爺乃是天作之合。”
“什麼?!”王氏失聲驚呼,雲寄雪更是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由悲轉喜,又迅速壓下,只餘下一絲幸災樂禍。
雲寄瑤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極陰之水?不過是找個由頭,將庶女推出去頂缸罷了。母親的醫術筆記中曾提及“相思引”,此毒陰狠霸道,絕非尋常“沖喜”可解。
“瑤兒,”雲尚書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更多的是不容置疑,“既是宮中之意,八字相合,亦是你的造化。爲父……便爲你準備嫁妝,不日嫁入定北王府。”
他沒有問她的意願。在這高門大院裏,一個庶女的意願,從來微不足道。
雲寄瑤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閃而過的冷光。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抗旨不尊,會拖累整個雲家,父親第一個不會放過她。而留在府中,嫡母也絕不會給她尋什麼好親事,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給某個高官做妾。
定北王府,雖是龍潭虎穴,但一個失勢瞎眼的王爺,或許……反而能給她一絲喘息之機。至少,王府後宅,應比這尚書府更“清淨”些。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無悲無喜,只平靜地福了一禮:“女兒……謹遵父親之命。”
那內侍滿意地點點頭,又交代了幾句婚期禮儀,便告辭離去。
內侍一走,正廳內的氣氛頓時一變。王氏撫着胸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親熱地拉起雲寄瑤的手:“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不過那定北王雖說如今……唉,終究是王府正妃,潑天的富貴等着你呢!母親定爲你備一份厚厚的嫁妝!”
雲寄雪也湊過來,假惺惺地道:“妹妹真是好福氣,日後便是王妃了,可莫要忘了娘家。”
雲寄瑤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語氣依舊平淡:“母親,姐姐言重了。若無事,女兒先回去準備了。”
她轉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那富麗堂皇卻令人窒息的正廳。身後那些或憐憫、或嘲諷、或慶幸的目光,她渾不在意。
回到冷清的小院,青黛終於忍不住哭出聲:“姑娘!那定北王府如今就是個火坑,您怎麼能……”
雲寄瑤走到窗邊,看着那株在寒風中依舊挺立的玉蘭,輕聲道:“青黛,火坑也罷,深淵也好,總好過在這裏被人當作棋子,隨意擺布。”
她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着一枚磨損嚴重的銀針,那是母親行醫時常用的。她低聲呢喃,像是在對青黛說,又像是在對自己立下誓言:
“是福是禍,尚未可知。但既入局中,我便要爲自己,搏一條生路。”
窗外,天色漸暗,玉蘭的幽香在夜色中愈發清冷。
屬於雲寄瑤的命運之輪,從她點頭的那一刻,開始緩緩轉動,駛向那未知的、充滿荊棘與可能的定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