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雲深處。
一座破觀，觀前一階青石，階上一個人，階下一個猴。
李青雲坐在觀門前的蒲團上，神情平靜，目光落在山間流雲上，仿佛已經入定。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發呆。
階下，那只渾身披着暗金色毛發的石猴，已經保持着五體投地的姿勢，整整一個時辰了。
這是第三天。
三天前，這只猴子找上門，二話不說，納頭便拜，口稱仙長，求授大道。
李青雲解釋過，自己只是個在此避世的凡人，奈何這猴子油鹽不進，只當是仙長在考驗他的道心。
趕不走，罵不聽，一跪就是三天。
李青雲也就不再費口舌了。
他一個穿越到這神魔世界的倒黴蛋，無系統，無外掛，只有一個破道觀。能做的，也只有順其自然。
他甚至有閒心去想，這猴子風餐露宿，也不知餓不餓。
“求仙長收我爲徒！”
石猴的聲音清脆，帶着一股子未經世事打磨的純粹，準時響起，伴隨着額頭與青石板那一聲沉悶的咚響。
李青雲的眼皮動了動，終於將視線從流雲上收回，落在了石猴的身上。
他看得出來，這猴子不是凡品。
那雙金色的瞳孔裏，蘊含着一種近乎於本源的靈光。它的氣息，與這方山水完美地融爲一體，仿佛它本就是這山，這石的一部分。
麻煩。
這是李青雲給這只猴子下的定義。
自己只想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任何可能引來關注的麻煩，都應該第一時間遠離。
但現在，麻煩自己找上了門，還賴着不走。
李青雲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很輕，輕得像一片落葉。
他緩緩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我這裏，沒有長生法，也沒有通天術。只有些無用的道理。你還要學嗎？”
石猴聞言，身軀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弟子願學！”它重重叩首，“大道三千，條條皆可通玄！弟子不求法術，只求聞道！”
李青雲看着它，沉默了片刻。
這猴子，有點意思。
也罷。
收個徒弟，或許也不是壞事。至少，以後這觀裏的粗活，就有人幹了。
“你叫什麼？”
“弟子生於石中，並無名姓。”
李青雲心中一動，一個早已埋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悄然浮現。他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從何處來？”
“弟子來自海外，曰花果山。山中有一洞，名水簾洞……”
果然。
李青雲的眼底，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波瀾，但很快就歸於平靜。
原來是這位。
三界之內，未來的大麻煩。
他現在，就跪在自己的面前，一臉虔誠地，求自己收他爲徒。
這方世界，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趣一些。
李青雲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石猴面前，伸出手，輕輕地將它扶了起來。
“你我相見，是爲緣法。”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從今日起，你便是我李青雲的開山大弟子。”
“至於名字……”
李青雲看着石猴那雙茫然的金色眼瞳，緩緩說道：“你這猴相，性本頑空。我這一脈，講究格物致知，悟道於心。便賜你法名，悟空，如何？”
孫悟空。
石猴將這兩個字在口中反復咀嚼，只覺得一股玄之又玄的意境，直沖天靈。
仿佛這個名字，天生就該屬於自己。
“弟子……孫悟空，拜見師父！”
他雙膝一軟，便要再次跪下。
這一次，李青雲沒有讓他跪成。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托住了他的膝蓋。
孫悟空心中一驚，抬頭看去，師父那只看似清瘦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按在了他的肩上。那只手分明沒有一絲法力波動，卻重若山嶽，讓他動彈不得。
“我門下，不興跪拜之禮。”李青雲收回手，淡淡說道，“心中有師，比膝下有痕，更重要。”
說完，他轉身走回觀內。
“跟上吧。既然拜了師，今日，便爲你開講第一課。”
……
道觀內，陳設簡陋，一桌，二蒲團。
李青雲與孫悟空相對而坐。
“悟空，爲師問你，何爲修行？”李青雲開口，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孫悟空想了想，恭敬地回答：“弟子以爲，修行便是吐納靈氣，煉化法力，以求神通自足，長生久視。”
“錯了。”
李青雲的回答直接。
“這是術，不是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的空氣中，輕輕一點。
“你看這方天地，風有起落，水有漲跌，星辰有軌跡，草木有枯榮。萬事萬物，皆在遵循着某種既定的規矩而運轉。這個規矩，便是理，亦可稱之爲道。”
“尋常修行者，只知借用天地之力，卻不知其所以然。便如那稚童揮刀，雖有利器在手，卻不知刀爲何物，極易傷人傷己。”
“我這一脈的修行，不從術始，而從理始。”
“窮萬物之理，方能得見大道。明晰了這天地的規矩，你才能去順應它，利用它，甚至……在小範圍之內，修改它。”
孫悟空聽得似懂非懂，但那雙金色的瞳孔，卻越來越亮。
師父講的這些，與他之前聽過的任何修行法門，都截然不同。那些東西，教的是怎麼做，而師父，教的是爲什麼。
這似乎，更加接近根本。
“今日，爲師便傳你第一樁理。”
李青雲的聲音，不疾不徐。
“此理，名爲周天易形，其量恒一。”
他沒有去解釋這八個字的意思，而是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你看這杯中之水。”
“將它置於烈日之下，它會化爲無形之氣，升騰而上。此爲易形。”
“氣遇寒，又會凝結爲露，重歸於地。此亦爲易形。”
“水，氣，露，其形態變化萬千，但構成它的根本，卻不增不減，其總量，是恒定不變的。這便是其量恒一。”
他放下茶杯，又指向道觀外那無盡的山林。
“山中靈氣，被你吸入腹中，煉化爲法力。法力驅動神通，擊打在山石之上，又化爲震動與熱量，散於天地之間。從始至終，那份力，從未消失，只是從一種形態，變成了另一種形態。”
“悟空，你可聽明白了？”
孫悟空緊鎖眉頭，陷入了沉思。
師父的話直白，說的都是他能看見能感受到的尋常景象。
但這些景象串聯起來，卻仿佛揭示了一個他從未思考過的深刻規律。
不增不減……不生不滅……只是轉化……
一道靈光，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道閃電，猛地劈開了他混沌的腦海！
嗡——
孫悟空的身上，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了一陣璀璨的金光。
他周遭的空氣，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形態，微微扭曲。山間的風，林中的葉，溪澗的水，仿佛都在這一刻，與他建立起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他能感覺到，天地間，那股無處不在的力，正以一種可以被理解的方式，呈現在他的感知之中！
“原來……如此！”
孫悟空猛地睜開雙眼，那對金色的瞳孔中，充滿了震撼與狂喜。
“萬物之力，皆可轉化！修行，不是憑空創造，而是借與還！”
“師父！弟子悟了！”
他激動地看向李青雲。
而李青雲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仿佛這一切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孫悟空悟了的那一刹那，一股精純至極的暖流，從冥冥之中而來，瞬間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股暖流，比他之前三個月吐納得來的所有清氣，都要龐大，都要精純。
它沖刷着他的經脈，滋養着他的神魂。
他那具凡人的身軀，正在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發生着某種根本性的蛻變。
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系，更緊密了。
他甚至能隱約看到，孫悟空身上，那些由法力構成的，正在飛速運轉的光路。
原來……是這樣。
李青雲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
教他，便是教自己。
他悟了，自己也就得了。
這樁買賣，似乎……不虧。
他壓下心中的波瀾，臉上依舊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緩緩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考較意味。
“既已悟了，那便去試試吧。”
“去後山，尋一塊最大的頑石，用你今日所悟之理，將它……移動一寸。”
“記住，不許用你天生的蠻力。只用，你悟到的理。”
這是師父布置的第一份課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