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暮春,連綿陰雨的午後。
渝水城,趙家宅院西廂房。
姜知醒來時,只覺得腦袋昏沉,像是被灌了一壺漿糊。
鼻尖縈繞着一股混雜了陳舊木頭味、潮氣和苦澀藥渣的味道,熏得人胸口發悶。
她費力地睜開眼,入目是一頂青灰色的帳頂,料子雖不算差,但顏色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身下的褥子有些發硬,透着一股子久不見陽光的陰冷。
這是哪兒?
記憶如潮水般涌入,瞬間填滿了她的腦海。
大乾朝,渝水城,商戶趙家
原來,她穿越了。
姜知愣了片刻,隨即在心裏嘆了口氣。
前世的她是孤兒,拼了命地工作賺錢,最後卻猝死在剪輯台前。那個世界雖好,卻只有無盡的加班和各種賬單,也沒什麼親人值得她留戀。
“算了,反正那個世界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既來之則安之吧。”
姜知閉了閉眼,迅速消化着原主的記憶。
原主也叫姜知,本是江州書香門第姜家的女兒。那年春天,她外出踏青賞花,偶遇地痞調戲,被路過的趙元“英雄救美”。
那時的趙元,長衫玉立,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卻有一副好皮囊和經商的精明頭腦,談吐間也不似尋常商賈那般俗氣。被家裏保護得太好的原主,哪裏抵擋得住這般溫柔攻勢?
哪怕父親姜夫子極力反對,說趙家門第復雜、市儈氣重,原主還是鐵了心要嫁。父母拗不過,心疼女兒,便拿出了家中四百兩現銀作爲嫁妝,讓她風光出嫁。
可婚後的日子,卻像是一場溫水煮青蛙的噩夢。
趙元確實能賺錢,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孝子”。他賺的每一分錢,都像流水一樣淌進了趙家這個無底洞——給爹娘養老,給好賭的大哥還債,給刻薄的小妹置辦嫁妝。
唯獨對妻女,卻是能省則省,還要美其名曰“持家有道”。
姜知在腦海中仔細搜尋着關於這個朝代的信息。大乾朝,民風還算開放,並不像有些朝代那樣把女子鎖在深閨。
更重要的是,大乾律例對女子相對友好,不僅允許女子經商、立戶,甚至在婚姻律法中,若夫妻確實感情破裂,是允許“和離”的,且和離婦帶走自己的嫁妝天經地義。
有了這層保障,姜知心裏稍微有了底。
她必須離開這個家,或許帶上原主的女兒一起。
雖然她不知道趙元肯不肯放手,但從原主的記憶來看,趙元這人雖然愚孝、甚至有些軟弱,但對原主並不是完全沒有感情。至少,他還會在原主生病時親自煎藥,也會在原主受委屈後買東西來哄。
這份僅存的“溫情”,或許就是她談判的籌碼。
姜知決定賭一把。
“咳…” 姜知輕咳了一聲,撐着虛軟的身子坐起來。
視線掃過屋內。
這是一間有些逼仄的西廂房。屋裏的陳設倒也齊全,只是那漆木櫃子樣式老舊,博古架上空空蕩蕩。明明是商戶人家的內宅,卻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清冷和壓抑,絲毫沒有“家”的溫馨。
“娘……你醒了?”
一道細弱如蚊蠅的聲音從床腳傳來。
姜知轉頭,心頭微微一顫。
床角的陰影裏,縮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六歲的趙盼兒,瘦得像只沒長開的小貓。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半舊夾襖,袖口明顯短了一截,露出一截細瘦的手腕。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手裏緊緊攥着一本被揉皺了書角的《千字文》,大眼睛裏包着兩泡淚,驚恐地看着剛醒來的母親,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姜知的心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這就是原主的女兒,懂事得讓人心疼。
“盼兒……” 姜知招了招手,聲音幹澀,“過來。”
盼兒怯生生地挪過來,把手裏半塊冷掉的槽子糕遞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娘,你吃。這是爹剛才給我的,我沒舍得吃,留給娘。”
姜知接過那塊有些幹硬的糕點,眼眶發酸。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趙元走了進來。
他一身青色直裰,布料光鮮,身形修長,手裏提着幾個油紙包,臉上掛着那副姜知記憶裏最熟悉的、溫和又帶着歉意的笑容。
和女兒身上那件短了一截的舊衣裳相比,他倒是收拾得體面。
“知知,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趙元快步走到床邊,將油紙包放在桌上,獻寶似的打開:“還在生氣呢?昨天是娘話說重了,我已經說過她了。你看,這是你最愛吃的蜜餞,還有這筆墨——”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紅漆木盒,打開,裏面躺着一套嶄新的湖州狼毫筆。
“我也買回來了。比你看上的那套還要好,花了二兩銀子呢。”
趙元坐到床邊,想去拉姜知的手,語氣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別生氣了,好不好?氣壞了身子,我和盼兒都會心疼的。”
姜知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他的手。
她看着眼前這個深情款款的男人,只覺得諷刺。
果然是好手段。 先縱容家人作惡,事後再來做好人。 這套“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把戲,原主吃了一輩子,可她姜知不吃。
“二兩銀子?” 姜知開口了,聲音雖然虛弱,卻異常清晰。
她指了指桌上那盒筆,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趙元,你上個月給你大哥還賭債,花了五十兩;你小妹回來哭窮,你隨手就塞了十兩;連你娘要吃燕窩,你都能眼睛不眨地買回來。”
“怎麼?如今花二兩銀子給我女兒買套筆,倒像是給了天大的恩賜?”
趙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沒想到一向溫順忍讓的妻子,今天會這般咄咄逼人。
他皺了皺眉,無奈地嘆了口氣:“知知,你這是什麼話?我的錢不就是家裏的錢嗎?再說了,大哥那邊是被人設局騙了,小妹在婆家過得艱難……我是家裏的頂梁柱,難道能見死不救?”
“咱們是一家人,總得互相體諒,對不對?”
姜知冷笑一聲。
此時,縮在床角的盼兒聽到父親語氣加重,嚇得身子一縮,本能地想要去拉姜知的衣角,卻又不敢,只能緊緊抱着懷裏的書,把頭埋得低低的。
姜知心頭火起,一把將女兒攬進懷裏,感受着孩子瘦骨嶙峋的背脊。
她抬頭,目光如刀,直刺趙元:“體諒?趙元,你看看你的女兒。”
“你一身綾羅綢緞,在外面充闊綽、裝孝子。可你的女兒呢?六歲了,連件合身的新衣裳都沒有!她想讀書,被你娘罵是賠錢貨,把書都扔到了地上踩!那時候你在哪?你在旁邊看着,勸我‘別跟老人計較’!”
“你賺錢是有本事,可你的本事全用來養那一大家子吸血鬼了!在這個家裏,我和盼兒就是這屋裏的擺設,隨時可以被你爲了所謂的‘孝道’和‘兄弟情’犧牲掉!”
趙元被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有些惱羞成怒:“姜知!你今天是怎麼了?不就是一套筆墨嗎?我都買回來了,你還要怎樣?非要鬧得家宅不寧嗎?”
“我不想怎樣。”
姜知深吸一口氣,看着這個虛僞至極的男人,眼神清明得可怕。
“趙元,你是個好兒子,是個好哥哥,對外人來說,你甚至是個仗義疏財的好人。”
“但唯獨對我和盼兒,你算計到了骨子裏。”
“你所謂的‘一家人’,是吸着我和女兒的血,來成全你的好名聲。”
姜知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字一頓道:
“這日子,我過夠了。”
“我們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