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鈍刀,在腦子裏反復攪動,鈍痛中又夾雜着針刺般的銳痛。
蘇雲暖在一片混沌中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而是寒冷。
刺骨的寒冷。
朔風如同一頭看不見的野獸,從營帳的每一個縫隙裏瘋狂地鑽進來,卷起地上的沙礫和塵土,毫不留情地往她臉上撲。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塵土、黴味和病氣混合的古怪氣息,嗆得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她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這才發現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懷裏,一左一右,緊緊依偎着兩個小小的身子。他們就像是兩只受了驚嚇的貓崽,拼盡全力往她這個唯一的暖源裏縮,可她自己,也早已冰得像一塊石頭。
這是……她的孩子?
不等她想明白,一段段不屬於她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入她的腦海。
劇痛傳來,蘇雲暖悶哼一聲,死死咬住嘴唇。
她,蘇雲暖,二十一世紀的頂級米其林三星大廚, 一手廚藝登峰造極,追求的是食材的極致本味與藝術的完美呈現。
而現在,她穿書了。
穿成了一本古早虐文裏,與她同名的炮灰王妃。
原主是京城左侍郎府的庶女,生母早逝,在嫡母手下過得豬狗不如。因嫡母算計,她被當成棄子,嫁給了當時還是皇子、卻因戰功赫赫而遭忌憚的鎮北將軍——霍沉淵。
霍沉淵,人稱“冷面閻王”,是北境的戰神,也是一個從不多看原主一眼的男人。
不久後,霍沉淵蒙冤,被削去爵位,流放至這苦寒之地——雁門關。
原主本就心不甘情不願,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更是變本加厲地作鬧。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霍沉淵和周圍人身上,辱罵士兵,虐待孩子,甚至試圖逃跑,鬧得整個軍營雞飛狗跳。
久而久之,“蘇雲暖”這個名字,成了整個雁門關最令人不齒的三個字。
她是攪得將軍不得安寧的毒婦,是全營將士眼中的累贅和鄙夷的對象。
而就在昨夜,原主在又一次與霍沉淵大吵之後,心如死灰,竟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麼去了。
然後,她來了。
蘇雲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都帶着鋒刃,刮得她肺管生疼。
她低頭,看向懷裏的兩個孩子。
這就是原主生下的那對龍鳳胎。
哥哥叫霍予安,妹妹叫霍知暖。
多好聽的名字,予你平安,知你溫暖。
可他們的處境,卻與平安溫暖沒有半分關系。
兩個孩子都只有三歲左右的模樣,卻比同齡的孩子瘦小太多,小臉蠟黃,眼窩深陷,幾乎看不到一點肉。他們身上穿着破舊的夾襖,根本抵御不了邊關的寒風,小小的身子凍得瑟瑟發抖。
哥哥霍予安似乎察覺到母親的動靜,眼睫毛顫了顫,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下意識地往她懷裏又鑽了鑽,幹裂的嘴唇無意識地蠕動着,像是在尋找食物。
蘇雲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的目光轉向妹妹霍知暖。
剛一觸碰到女孩的額頭,她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滾燙!
女孩的身體燙得像個小火爐,小臉燒得通紅,呼吸微弱而急促,已然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這要命的風寒,這孩子……命懸一線!
不行,必須得找人!找軍醫!
蘇雲暖的求生本能瞬間被激發。她顧不得自己身體的虛弱和腦海的脹痛,小心翼翼地將兩個孩子放在身下那張勉強能稱爲“床”的草席上,用那床破舊的被子裹緊他們。
她掙扎着爬起來,霎時間,一陣天旋地轉。
這具身體也早已被掏空了,飢餓、寒冷、加上產後失調,虛弱到了極點。
她扶着營帳的柱子,穩了好一會兒,才踉踉蹌蹌地走向帳門。
帳篷的簾子是用一塊破舊的獸皮做的,又重又硬。蘇雲暖用盡全身力氣,才掀開一條小縫。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夾雜着雪粒的狂風正呼嘯而過。不遠處,兩名巡邏的士兵正縮着脖子,跺着腳取暖,他們的談話聲順着風,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聽說了嗎?將軍府裏那個,昨晚上又跟將軍大吵大鬧,好像氣暈過去了。”一個士兵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滿是幸災樂禍。
另一個士兵冷哼一聲,啐了一口唾沫。
“活該!這種攪得將軍不得安寧的女人,當初就不該跟着來!你看她把那對龍鳳胎折騰成什麼樣了?虎父犬子,將軍何等英雄,偏生有這麼一對病秧子兒女,都是被她這個當娘的害的!”
“就是!我看啊,她還不如死了幹淨!死了,將軍和那兩個孩子,說不定還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噓……小聲點,別被聽見,省得又來撒潑。”
話音落下,那兩人似乎是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立刻閉上了嘴,投來一道極其厭惡和警惕的目光,仿佛蘇雲暖是什麼肮髒的瘟疫。
短短幾句話,像是一盆夾着冰碴的雪水,從頭到腳澆了下來。
蘇雲暖掀着門簾的手,倏地僵住。
原來,是這樣嗎?
在他們眼裏,她和她的孩子,已經被徹底孤立。
她不是救贖,反而是罪魁禍首。她的存在,只會讓孩子的處境更艱難。
去求他們?
別說求醫了,恐怕連一口熱水都討要不到,只會換來更多的白眼和羞辱。
蘇雲暖緩緩放下簾子,隔絕了外面的風雪,也隔絕了那兩道冰冷的視線。
她背靠着冰冷的帳篷布,緩緩滑坐下來,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能怎麼辦?
一個聲名狼藉、被所有人厭棄的女人。
一個四面漏風、沒有任何資源的破帳篷。
兩個奄奄一息、急需救治的孩子。
這簡直是地獄級別的開局!
她前世一生都與最頂級的食材、最精密的廚具、最幹淨衛生的環境打交道,講究的是對食物的尊重,對生命的敬畏。
可現在呢?
她連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沒有。
寒冷,飢餓,疾病,絕望……
懷中女兒滾燙的體溫和微弱的呼吸,像是一根根針,扎在她的心上。
就這麼……放棄嗎?
任由這兩個孩子,在這片冰天雪地裏,無聲無息地消逝?
然後自己,也步上原主的後塵,成爲這北境的一縷孤魂?
不。
憑什麼?
蘇雲暖的眼中,一點點褪去了迷茫和無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倔強和鋒芒。
死?
她蘇雲暖,上一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學徒,一路拼殺到世界廚壇的巔峰,靠的不是運氣,而是那股永不服輸的韌勁!
她面對過最挑剔的食客,處理過最復雜的食材,應對過最苛刻的比賽。
她的人生信條裏,從來沒有“放棄”這兩個字!
現在,她活過來了,就不能這麼窩囊地死去!
更何況,她現在不是一個人。
她是一個母親。
蘇雲暖重新爬回草席邊,顫抖着手,輕輕撫摸着兩個孩子的臉。
這是她的孩子。
是她這一世,血脈相連的親人。
看着他們蒼白的小臉,感受着他們微弱的生命氣息,一股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保護欲,從心底最深處噴薄而出,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絕望和恐懼。
作爲一名頂尖廚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生命是多麼需要能量和呵護。
而她,最擅長的,就是創造能量,給予呵護。
哪怕是用最簡陋的食材,她也能烹飪出撫慰人心的美味。
現在,她要用這份能力,來拯救自己的孩子!
“予安,知暖……”
她低下頭,用自己冰冷的臉頰,輕輕貼了貼女兒滾燙的額頭,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別怕。”
“娘親……娘親一定會讓你們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
這股強烈的意念,如同黑夜中點燃的一簇火苗,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前路。
蘇雲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專注,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作爲廚師的冷靜和條理,在這一刻占據了上風。
第一,必須給知暖降溫,補充水分。
第二,必須找到食物,補充能量。
第三,必須想辦法改善這糟糕透頂的居住環境。
她的目光,開始在這間一覽無餘的破舊營帳裏飛快地掃視,像一個飢餓的獵人,搜尋着任何可以利用的資源。
破舊的木箱,爛了一半的氈毯,幾塊用來取暖的幹牛糞……
一切都是那麼的貧瘠,那麼的令人絕望。
最終,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角落裏那個豁了口的破碗,以及旁邊一塊黑乎乎、小得可憐、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面貌的幹餅上。
這就是她們母子三人,全部的家當。
然而,蘇雲暖的眼中,非但沒有絕望,反而燃起了一絲火光。
有,總比沒有強!
只要有最基礎的食材,她就有扭轉乾坤的信心!
只是,這唯一的幹餅……是從哪裏來的?
她努力在原主的記憶中搜尋,一個高大、冷漠,如同北境冰山般的身影,緩緩浮現在她的腦海。
霍沉淵。
這塊幹餅,是昨夜原主與他爭吵時,他扔下的。
也是他留給她們母子三人,最後的“施舍”。
蘇雲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很好。
就從這塊充滿屈辱的幹餅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