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將星妻子得勝還朝那天。
她的小竹馬向她展示滿滿一瓷缸的眼淚。
“將軍姐姐出征這些日子,我日夜思念,以淚洗面,一不小心就攢了這麼多。”
“姐姐,可要獎賞我的忠心嗎?”
他滿是得意地靠在妻子懷中,目光卻瞥向我。
“好像顧哥哥......一滴眼淚都沒留呢。”
妻子滿是嫌惡地忘了我一眼。
“他只是個嫌貧愛富的男子,哪裏會顧我的死活?”
她當即策馬入宮,用軍功換取了讓她竹馬做將軍府二房的恩典。
而我,則成了天底下第一個正大光明把綠帽子頂頭上的男人。
喜宴上,人人罵我綠毛龜成精,卻也無不嘆我可憐。
“朗朗男兒,這樣不爭氣。”
“我若是他,寧死不會受這樣的侮辱。”
我攥緊手裏的救命藥。
可我是真的要死了,實在沒力氣爭辯了。
死之前,我只想要離開這裏,回到大漠,爲枉死的父母昭雪。
1
喜宴上,賓客們紛紛擾擾。
我卻大門緊閉,跪在父母的牌位前。
妻子趙錦瑟的咒罵聲音敲擊着耳膜。
“顧斯年!你是我的贅婿,就該拿出你的贅德來!”
“我只是贅無端做二房,又不是要休了你,至於給我甩臉子嗎?!”
“今日朝中賓客雲集,你這個正夫不出席,是故意給我難堪嗎?”
“你怎麼也跟那群女人一樣,醋妒無知!”
我努力控制住情緒,可是胸腔裏卻還是噴涌出血液。
小廝趙戈一把搶奪我的帕子開了房門。
滿是淚痕地跟趙錦瑟解釋。
“將軍,郎君只是病了。您看......”
趙錦瑟眉頭一皺,輕輕嗅着帕子。
隨即大踏步沖進來,一把將帕子扣在我頭上。
“顧斯年!你要記住,你雖然是贅婿,可你到底是個男人!”
“不要總是跟我玩內宅婦人的手段,沒得惡心!”
“我在戰場上廝殺,見的血說是流成河也不爲過。你做的這東西,實在是太假。”
她一把扯起我。
“無端還等着給你敬茶呢!今天你必須跟我去!”
拉扯間。
經無端一身披紅飛奔而來。
鮮豔的正紅,越矩的官袍補子。
而我卻一身青衫,邊緣已經磨的抽絲。
趙錦瑟與我成婚當晚,曾委屈巴巴地靠在我懷裏。
“斯年,對不住。”
“我是朝中唯一的女官,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娶贅婿到底是不光彩的行爲,我沒法給你盛大的婚禮。”
“你放心,等我出將入相,一定重新嫁你一回。”
如今成婚已然十二年。
反倒是先等來了她嫁給別人的婚禮。
經無端跪在地上,拉扯着我的袍角。
眼淚瞬間滿出。
“哥哥別生氣,都是我的過失。是我不要臉,是我舍棄了男兒尊嚴勾引了錦瑟姐姐,你要甩臉子就甩我身上吧。”
“可無論怎樣,要以錦瑟姐姐的官聲爲重啊!”
他的眼淚跟屋檐上的髒水沒什麼區別。
我當即吩咐趙戈,“去,拿個瓶子,給小郎君接着。”
“淚水寶貴,不得留着跟娘子獻媚嗎?”
2
經無端的淚珠成倍掉落。
“顧哥哥這樣討厭我,姐姐......要不你還是把軍功換回來,要個別的願望吧!”
“反正,我只是一個南風館出來的賤人。爲了我,你們夫妻鬧成這樣,不值得的。”
趙錦瑟瞬間火冒三丈。
“怎麼不值得?”
“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這話,當年趙錦瑟也對我說過。
父兄被誣陷叛國時,她寧願闖宮也要爲了我全家說話。
在邊境廝殺三年,還朝後她不要任何獎賞,只爲了求皇帝能幫我脫籍,讓我入贅趙府爲婿。
彼時,我早已絕望,恨不得追隨父兄而去。
是她不眠不休陪在我身邊。
我有自殘的行爲,常在手臂上割出傷疤,只爲了體驗到父兄千刀萬剮的絕望。
我割一刀,她就割自己兩刀。
“我家斯年,是世界上最好的兒郎,自然值得我付出全部。”
就連這次出征。
也是提前議定好的。
只要在邊地獲得大捷,她就想辦法跟陛下重提當年我父兄叛國一案,恢復我的官身,讓我擺脫叛臣之子與贅婿的身份。
我畢生以來的夢想,就是繼承父兄甲胄,爲家族昭雪,戰死沙場,爲國爭光。
可就因爲那麼一瓶眼淚。
趙錦瑟全給忘了。
舊事重提。
趙錦瑟臉上倒是有些掛不住。
“那個......”
“無端思念我至深,我不能辜負他的眼淚。顧斯年,你是男人,大度點。”
“你家族的事情......大不了,我下次出征立了軍功再爲你求就是了。”
我忍不住冷笑。
“我還能等到下次嗎?”
當初我之所以答應舍棄男兒尊嚴爲她的贅婿。
爲的,就是她的承諾。
“我需要一個可以幫我安定內宅的夫君,你則需要一個可以讓自己父母昭雪的機會。”
“放心,從今往後,我的軍功,只爲了能幫你實現心願。”
可自打他遇見經無端以來。
趙錦瑟所有的軍功與榮譽,便只與經無端有關。
“他陷入南風館,實在可憐。”
“你父母既然已經作古,也不差那一天兩天了。”
“無端喜歡天山雪玉,我便用軍功給他換了一塊。你放心,下次一定。”
“下次一定”這四個字,聽了太多太多遍。
我冷笑着搖頭。
胸腔內再度咳出血液。
“趙錦瑟。早知道,我當初就不該答應你。”
“我還不如,以一個罪奴的身份去邊地,或許,靠我自己的軍功,也能等到特赦昭雪的一天。”
可是現在。
我半生的時光。
都像是個婦人一般,被永遠困在了內宅四方的天裏。
“我是個男人啊!”
趙錦瑟柳眉一晃,“那個......我知道,讓你一個大男人做贅婿,與內宅婦人交際,是委屈了你。可是......”
“撲哧”一聲,經無端的聲音打斷了趙錦瑟的話。
“顧哥哥,你還說什麼你是男人。”
“你看看你那慘白的臉色,定是敷粉描眉才有得吧。”
“堂堂兒郎,爲了跟妻子爭寵,竟然化妝!”
他笑着笑着,便又雙叒叕哭了。
“姐姐,顧哥哥到底肯爲你費心思。我是不如的,不如......我這就回南風館去。”
趙錦瑟立馬暴怒,嫌惡地倒退好幾步。
“顧斯年啊顧斯年,你怎麼越發心機深沉了呢!你是個男人,竟然比女人還會玩手段!”
我下意識地摸着自己的臉。
我從不學魏晉風流。
我的臉色,是真的因爲病痛而慘白。
趙錦瑟直接怒吼下人上前,將我團團圍住。
“把他這層慘白的妝給我卸了!卸不掉就用刷子刷!”
3
豬鬃毛的刷子在臉上刷開一道又一道。
直到我滿臉血痕。
趙錦瑟才發現我是真的面色慘白。
她大手一揮。
“看來,你還學會了內調。”
“你這面色,恐怕朝中夫人們要羨慕死了。”
“算了算了,給他畫上些胭脂,這慘白的臉色,出席宴會像什麼樣子?”
趙戈跪在地上,本能要爲我說話。
我冷笑着搖頭。
趙錦瑟就是這樣的性子,生氣起來不管不顧的。
他說了,也只會白白被遷怒。
我就這樣任由下人們將我的臉畫成了猴屁股,簇擁着前往了前庭出席喜宴。
無論是官員,還是貴婦,見到我都是撫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要我說,趙將軍跟顧郎君真是生錯了性別。”
“顧郎君本就貌美,如今一敷粉描眉,倒是跟妓館那些娘子無異了!”
“這可怎麼辦?我雖是男子,都想一親顧郎君芳澤了!”
看着那些嘲諷輕謔的嘴臉。
我渾身發出劇烈的顫抖。
趙錦瑟卻暗中緊握着我的手。
“你是我的贅婿,得顧着我的顏面。”
然而那些人卻越說越過分。
“咦惹,真是惡心。堂堂男兒,爲了討女子歡心,成了服妖。”
“趙將軍,有這樣的丈夫,實在丟人,不如把顧郎君賣給我,做個男妾算了。”
“反正你有了經家小郎君,舊人自然是無用的!”
有人趁着酒勁,竟然直接沖到我面前。
“滾!喝了幾口馬尿就敢碰老子的男人!”
“顧斯年再怎樣,也是我唯一的正夫!”
趙錦瑟一腳將那人踹到吐血。
又將方才言語不敬的人一人踹了一腳。
一場宴席就這樣不歡而散。
“今日的事情......是我在氣頭上了。”
“折辱了你的面子。”
“放心,我已經跟聖上稟明了,三月後,我會出征匈羅焉支山。這一次,絕對拿軍功,爲公公平反。”
我搖搖頭。
“不用了。”
三個月。
我的身子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戰場......”
戰場刀劍無眼,你也該休息了。
以前我總盼着她能幫我家族昭雪。
可細想,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本就是自己的問題。
可惜我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
經無端就上前打斷。
他跪在地上,緊緊抱着趙錦瑟的大腿。
“姐姐,你又要出征嗎?”
“我們今天才成婚呀!”
在看到趙錦瑟堅定的眼神後。
經無端便又向我投來期冀的眼神。
不住地磕頭。
“顧哥哥,求你,求你別逼姐姐出征了!”
“姐姐雖是女將星,可到底是個女人,需要人疼愛,需要人關心啊!”
“你只看到了她身爲女將星的榮耀,只看到了軍功,卻看不到她受得苦楚!我不知道什麼家國大義,不知道什麼家族榮耀,我只知道,姐姐每次出征都會受傷!”
“難道顧哥哥你,從來沒看到過姐姐身上的傷嗎?”
趙錦瑟本來略有不耐的眼神忽地多了幾屢深情。
當然是對着經無端的。
“顧斯年。”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艱難地開口。
“當......”
當然看見了,可自打我得病之後,我真的等不及了。
“哼哼,你果然冷心冷情。”
說罷,她便一把抱起經無端。
“走,姐姐帶你去洞房。”
4
經無端的院裏,一夜叫了數次水。
從那之後的三個月。
趙錦瑟就沒從他的院裏出來過。
直到滿三月。
趙錦瑟又披了一身甲胄出征。
大概是過於放縱,兩個人都是形銷骨立。
趙錦瑟腳步虛浮,緩緩跨上馬。
“顧斯年,雖然你我感情不再,可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我不是那種不信守承諾的人。”
“你好好管好內宅,伺候好我娘,照顧好無端。”
我誠懇地搖頭。
“真的不用了。你還是養好你自己的身體吧。”
不出意外。
她將我的話當成了嘲諷。
“你真是越來越醋妒婦人心性了!”
她高勒繮繩。
馬蹄幾乎要踩到我的胸口。
我無力地倒在地上,忍着心中惴惴。
噩耗傳來的很快。
又三個月。
趙戈滿面淚痕地傳來軍中急報。
“將軍在軍中突發惡疾暴斃了!”
那一瞬。
所有的怨恨憤懣都化爲烏有。
滿心裏只有年少時言笑晏晏的場景。
彼時,我家還沒有被誣陷通敵叛國。
她也還不是女將星。
她高坐牆頭,折了一支青梅花。
我騎着馬,被青梅砸了滿肩。
“你是爲國出征的小將軍嗎?”
“既如此,這一肩青梅,就當作我送你的禮物。”
“小將軍若能得勝,明年可一定要來看我滿院的青梅。”
那年牆頭馬上。
我以爲我們終究會超越詩詞的詛咒,不會落得個簪沉人斷腸的結局。
就這樣我陷入了長久的暈倒,夢裏滿是年少相知相愛的場景。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被嶽母的板子與口水激醒。
“你這個掃把星!”
“我女兒可是國朝百年難遇的女將星!就是因爲贅了你這麼個無用的東西回家,才屢屢遭磨難!”
“這次,你竟然直接克死了她!”
“滾!你給我滾!”
我甚至沒來得及看到趙錦瑟的靈柩回京。
就這樣被嶽母掃地出門。
上京城已是冬日。
我依舊是一身青衫。
竟然不覺得冷。
或許是心寒猶勝天寒。
跟趙錦瑟成婚這十二年。
我把嶽母當成了自己的母親。
卻還是換不來一絲尊重與笑臉。
是了,我是個贅婿,是爲天下男兒郎所恥笑的贅婿。
身體上的疼痛與寒涼,讓我在風雪中幾度撐不下去。
可一想到,自己還沒有看見趙錦瑟的靈柩回京。
我便咬牙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子。
直到草長鶯飛。
我看見了趙錦瑟。
不是靈柩。
是真人。
假死,只是爲了混淆視聽。
她穿着甲胄,一身的血腥氣,站在跪地乞討的我面前。
居高臨下,滿是嫌惡。
身邊的經無端捏緊了鼻子。
“姐姐,快別管這個忘恩負義的三姓家奴了!”
“當日你身故的消息傳來,他立馬就收拾了金銀細軟逃跑!幸好老天有眼,讓他落得個沿街乞討的下場!”
趙錦瑟冷冷一哼。
眼睛瞪的通紅。
“顧斯年!”
“你可知道!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我是念着你的委屈與心願才撐下來的!”
“可你......你竟然這樣勢力?!”
她不可置信地怒吼,蹲下身子大力搖擺着我單薄的骨架。
“難道,你從未愛過我?!”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說啊!”
我病的嚴重,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錦瑟卻還是覺得我在裝蒜。
一直跟在我身邊的趙戈連忙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
“將軍!郎君怎麼可能不愛你?他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的啊!”
滿瓷瓶的眼淚。
“當初您的死訊傳來,郎君可是暈倒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他沒有一刻不流淚的!”
“奴婢知道郎君不愛這些爭寵的手段,所以自作主張偷偷收集的!”
趙錦瑟卻一把打翻。
“誰知道這是真的假的?”
“顧斯年,別以爲你這些娘們家家的手段就可以騙過我!”
“我算是看透你了!”
一時間。
心腦皆是空白。
我不受控制地噴出鮮血。
噴了趙錦瑟滿臉。
趙戈大喊起來。
“將軍!我家郎君,真的是要病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