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從未離開過零凌的四肢百骸,即便他已在暖玉閣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熹。
腦海中反復閃現的,是赤炎犬啃噬仙尊骨的“咯吱”聲,是楚蕭沈胸前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是銅鏡碎裂的脆響——這些雜亂的畫面和聲音交織成一團冰冷的亂麻,堵在他的心口,讓他煩躁欲嘔。
雲瑤溫柔的勸慰似乎還在耳邊:“凌哥哥,不過是一塊不合適的骨頭罷了,莫要再想了,傷了身子不值當。阿炎很喜歡那骨頭呢,這說明它終究是派上了用場,不是嗎?” 他試圖用這些話來說服自己,可收效甚微。
那份輕描淡寫的“物盡其用”,如一根細刺,扎在他原本堅定的認知裏。
晨鍾悠揚,穿透雲層,敲碎了黎明前的寂靜。
也敲醒了零凌身爲宗門弟子的職責——晨課。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晨間空氣,強行壓下所有紛亂的思緒,臉上重新凝結起慣有的冷漠,轉身朝着主峰演武場的方向御劍而去。
演武場上,已有不少弟子在演練劍法,劍氣縱橫,呼嘯破空。
零凌徑直走到自己慣常的位置,目不斜視,開始演練基礎劍訣。他的動作精準而凌厲,每一劍都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狠勁,似要將昨夜積攢的所有無名火都傾瀉在這劍鋒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熟悉的、帶着淡淡冰雪氣息的威壓悄然臨近。
零凌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他手中的劍勢未停,反而更加迅疾了幾分。
楚蕭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演武場邊緣的高台上。
他依舊穿着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袍,寬大的袖擺隨風輕拂,面色依舊蒼白,但比起昨夜那瀕死般的透明,似乎多了一絲極力維持的、勉強的人氣。
站在那裏,目光平靜地掃過場中練劍的弟子,最終,落在了零凌身上。
零凌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的後背,讓他本就煩躁的心緒更添一絲緊繃。
他一套劍訣演練完畢,收勢而立,氣息因方才的劇烈運動而略顯急促。隨後轉過身,按照規矩,走向高台,向師尊呈遞練習用的木劍。
走上高台,在楚蕭沈面前三步處停下,微微垂首,雙手平舉木劍,聲音平板無波:“弟子零凌,晨課已畢,請師尊查驗。”
楚蕭沈的目光從他身上緩緩移到他手中的木劍上,靜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卻又長得讓零凌覺得有些難熬。
然後,楚蕭沈伸出手,卻不是去接那柄木劍,而是緩緩抬起,似乎想要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輕輕拂過零凌因練劍而有些微散亂的發頂。
那是一個極其自然,幾乎出自本能的動作,帶着一種久違的、近乎溫柔的意味。
零凌的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楚蕭沈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發絲的瞬間,零凌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一個側身,動作幅度之大,帶着明顯的厭惡和抗拒!
他手中那柄堅硬的木劍,也隨着他這突兀激烈的動作,劍尖“嗤啦”一聲,劃過了楚蕭沈未來得及收回的、寬大的白色袖袍!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清晨安靜的高台上顯得格外刺耳。
一道寸許長的裂口,出現在那雪白的袖袍上。緊接着,一絲殷紅的血珠,從裂口下的肌膚迅速滲出,染紅了布料的邊緣。
楚蕭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距離零凌的發梢只有毫厘之遙,卻再也無法落下。
他垂眸,看着自己袖袍上的裂口和那抹迅速擴大的鮮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零凌穩住身形,胸口因突如其來的動作和情緒而微微起伏。他看了一眼那袖口的血跡,又迅速移開目光,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帶着十足譏諷的弧度,語氣尖銳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師尊如今,竟是連弟子無意間的一劍都避不開了麼?如此身手,日後還是莫要再輕易許諾什麼‘護我’之言了,免得……貽笑大方。”
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剮向楚蕭沈。甚至刻意忽略了是自己突然激烈的躲避才導致了這場意外,也刻意忽略了楚蕭沈昨夜才遭受重創、身體遠未恢復的事實。
他只想用最傷人的方式,劃清界限,掩蓋自己心底因那即將落下的觸碰而泛起的一絲慌亂。
楚蕭沈依舊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去看零凌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嘲諷,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只被劃破的袖子,輕輕折攏,收回了廣袖之中。而那只受傷的手,連同袖袍上的裂口和血跡,一起被他小心翼翼地藏進了袖內深處。
做完這個動作,才重新抬起眼簾,看向零凌。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沒有憤怒,沒有指責,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零凌完全無法理解的、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那沉寂之下,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疲憊到極致的漠然。
他看了一眼零凌依舊舉着的木劍,淡淡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劍法尚可,戾氣過重。還需靜心。”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步履平穩地走下了高台。
白色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有些單薄,寬大的袖袍隨風輕晃,看不出絲毫異樣,好像剛才那短暫的交鋒、那袖口的血跡,都只是零凌一個人的錯覺。
零凌僵在原地,舉着木劍的手久久沒有放下。楚蕭沈那平靜的反應,比他預想中的任何斥責或解釋都更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憋悶和……不安。
那被藏起的傷口,那淡漠的眼神,如一塊沉重的冰,壓在了他的心頭。
零凌低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抬頭望向楚蕭沈消失的方向,演武場上弟子們的呼喝聲似乎變得遙遠而不真切,最終只是狠狠地將木劍擲回兵器架,發出“哐當”一聲大響,引來周圍弟子詫異的目光。
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剛才側身躲避時,他似乎……似乎感覺到了一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來自楚蕭沈即將觸碰他的那只手。
是錯覺嗎?
零凌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荒謬的念頭驅散。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去在意那個冷酷無情、連一截骨頭都吝嗇之人的細微反應。
對,一定是錯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應該放在如何爲雲瑤取得昆侖神髓上,轉身,大步離開演武場,將那個白色的背影和袖口的那點鮮紅,強行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