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峰。
零凌一步步踏上通往峰頂的霜階,每一步都踩得極重,他周身籠罩着一層薄薄的護體靈光,抵御着足以讓金丹修士瞬間冰封的極致嚴寒,但那光芒,卻遠不及他眼中冰焰的十分之一冷。
峰頂,那片被削平的空地,一如他記憶中那般,除了冰,就是雪。
唯一的建築,是一座由玄冰凝結而成的簡陋亭台,甚至連門窗都沒有,只有幾根冰柱支撐着一個頂蓋,四面通透,任由風雪穿堂而過。
一道身影,就靜默地佇立在亭台中央,背對着他,似已與這片冰天雪地融爲一體。
那人只着一件單薄的白色內袍,墨色長發未束,隨意披散在身後,在獵獵寒風中拂動。
零凌在亭外三步處停下,膝蓋重重砸在堅硬的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抬起頭,下頜繃緊,目光如兩柄淬了冰的利劍,直刺那道背影。
“弟子零凌,求見師尊!”
他的聲音,比這玄冰峰的風更刺骨。
那道身影緩緩轉過身。
楚蕭沈的面容,在清冷月輝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他的五官依舊完美得挑不出一絲瑕疵,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沉寂無波,映不出絲毫月光,也映不出跪在眼前的弟子。
“何事。”兩個字,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卻奇異地壓過了風嘯。
零凌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直截了當,沒有任何迂回:“弟子欲爲雲瑤煉制本命法寶‘護心蓮’,尚缺一截至堅至純的仙骨作爲蓮心。請師尊賜下‘仙尊骨’!”
最後三個字,他咬得極重。
亭內,楚蕭沈靜默了片刻。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也凝滯了。
他看着零凌,那雙沉寂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東西極細微地碎裂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你可知”他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剖骨之痛?”
零凌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裏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諷:“師尊已臻大乘之境,金身不朽,萬法不侵。區區一截骨頭,於師尊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何痛之有?”
他仰着頭,目光灼灼,逼視着楚蕭沈:“還是說,師尊舍不得?在您心中,雲瑤的性命,還比不上一截無關緊要的骨頭?”
楚蕭沈沒有再看他。
他的視線越過零凌,投向遠處沉沉的夜幕,那裏,只有無邊無際的風雪,他靜立了片刻,久到零凌幾乎要失去耐心,再次開口相逼。
然後。
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解開了白色內袍的系帶,動作不疾不徐,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優雅,袍襟向兩側滑落,露出線條完美的胸膛,肌膚在月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澤。
零凌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但很快,那點波動就被更深的冷硬覆蓋,他依舊跪得筆直。
楚蕭沈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指尖,一點純粹到極致,也凌厲到極致的金芒開始凝聚,吞吐不定。
那光芒,比他身後的冰雪更冷,比天上的孤月更寒。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那凝聚着恐怖力量的指尖,對準自己左側胸膛,肋骨之下,某個特定的位置,輕輕點了下去。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地傳入零凌耳中的,皮肉被割開的聲音。
沒有鮮血立刻涌出。
那點金芒所過之處,肌膚和肌肉無聲地向兩側分開,露出下方瑩白如玉、卻閃爍着淡淡金光的骨骼——仙尊之骨。
零凌的呼吸驟然停滯了一瞬。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傷口,盯着那截在血肉包裹中,散發着磅礴生機與無上道韻的骨頭。
那就是他想要的東西!爲了雲瑤,他必須得到!
楚蕭沈的指尖沿着骨骼的紋路,輕輕劃動。
沒有聲音,只有一種無形到令人牙酸的切割感,在寂靜的雪夜裏彌漫開來。他的臉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比地上的雪更白,一種失去所有生氣的死白。
額角,細密的冷汗瞬間滲出,卻又在接觸到空氣的刹那,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他的動作穩定得可怕。
終於,一截約莫三寸長、溫潤如玉、流淌着淡淡金輝的骨,被他以指尖的金芒完整地剝離出來。
就在骨頭徹底脫離軀體的那一瞬——
“噗!”
一股滾燙帶着濃鬱靈機和難以言喻威壓的血液,猛地從那猙獰的傷口中噴涌而出,濺落在冰冷的霜階上。
“嗒…嗒…嗒……”
熱血滴落寒冰,發出清晰而詭異的聲響,迅速在冰面上暈開一片刺目的紅,又因爲極致的低溫,部分血液瞬間凝固,如同在潔白雪地上綻開的、淒豔的紅梅。
楚蕭沈的身體晃動了一下,但他立刻穩住了。
隨後伸出手,那截沾染着金色血液、依舊散發着溫熱與光華的仙尊骨,靜靜躺在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掌心。
血液順着他的指縫,蜿蜒流下。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沉沉地落在零凌臉上。
那目光裏,沒有了之前的沉寂,也沒有痛苦,只有一片零凌完全無法理解,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某種近乎解脫的漠然。
“拿去。”
楚蕭沈的聲音低啞了許多,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虛弱,卻依舊平靜。
零凌猛地起身,一步踏前,幾乎是搶奪一般,從楚蕭沈攤開的掌心中,抓過了那截骨頭。
入手是溫熱的,甚至有些燙手。
骨頭表面,那些天然形成的金色紋路,在他掌心微微閃爍着。
他緊緊攥住骨頭,甚至能感覺到骨頭邊緣,那些剛剛被強行剝離時留下的、細微而鋒利的斷面。
“多謝師尊成全!”
零凌低下頭,聲音硬邦邦的,聽不出半分感激,只有目的達成的疏離。他不再看楚蕭沈一眼,不再看那依舊在汩汩流淌着金色血液的恐怖傷口,不再看那張蒼白如紙的臉。
他緊握着那截關乎雲瑤性命的仙尊骨,豁然轉身,沿着來時的霜階,大步離去。
步伐又快又急,好似多停留一瞬,都會玷污了他爲救雲瑤而付出的“真心”。
風雪立刻吞噬了他的背影。
楚蕭沈依舊維持着那個攤開手掌的姿勢,站在原地。
胸膛處的傷口,血液不斷涌出,滴落,將他腳下那片冰階染得越發猩紅刺目。然而,他卻望着零凌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一片雪花,從漆黑的夜空中打着旋兒,悄然飄落。
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楚蕭沈胸前,那道猙獰外翻、仍在淌血的骨縫之中。
“滋——”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那片純淨的、冰冷的雪花,在接觸到那滾燙血液的瞬間,竟不是融化,而是被迅速染透,化作了一滴殷紅欲滴的、凝固的冰珠,鑲嵌在那慘烈的傷口邊緣。
楚蕭沈緩緩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沾滿血跡的掌心,最終,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