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課交鋒帶來的那股無名火,在零凌胸腔裏燒了整整一天。
他刻意避開所有可能遇到楚蕭沈的路徑,將自己投入到瘋狂的練劍中,直到筋疲力盡,才拖着疲憊的身體返回居所。
然而,那份煩躁並未隨着汗水蒸發,反而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冷靜。
夜色漸深,他正準備強行入定,門外卻傳來侍女急促驚慌的呼喊:“零凌師兄!零凌師兄!不好了!雲瑤師姐她……她又咳血了!”
零凌猛地從蒲團上彈起,所有疲憊和煩躁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他一把拉開門,盯着臉色煞白的侍女:“怎麼回事?!白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侍女帶着哭腔:“奴婢也不知道……師姐晚膳時還好好的,方才突然就說心口灼痛,接着就……就咳出血來了!藥侍已經過去了,但師姐的樣子很不好……”
零凌再不多問,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疾射向暖玉閣。
暖玉閣內,燈火通明,卻彌漫着一股壓抑的氣氛。雲瑤躺在軟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嘴角還殘留着一抹刺眼的血跡。她看到零凌沖進來,虛弱地伸出手,眼中淚光盈盈:“凌哥哥……我好難受……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我的心……”
零凌一個箭步沖到榻前,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心揪成了一團:“別怕,雲瑤,我在這裏!藥侍呢?怎麼說?”
一旁的藥侍連忙躬身回道:“零凌師兄,雲瑤師姐這是舊疾復發,火毒攻心。須得立刻服用‘清心鎮火丹’方能壓制。只是……只是煉制此丹的一味主藥‘冰魄’,丹房日前剛好用盡了庫存!新采買的尚未送達,這……”
“冰魄?”零凌眉頭緊鎖,“哪裏能立刻找到冰魄?”
藥侍面露難色:“冰魄乃極寒之地孕育的精華,通常只有玄冰峰深處或萬年雪窟中才有。倉促之間,恐怕……”
玄冰峰!零凌的心猛地一沉。
那個他此刻最不願踏足的地方,那個帶着徹骨寒氣和無數混亂記憶的地方,但看着雲瑤痛苦蹙眉的模樣,聽着她細弱的呻吟,所有猶豫瞬間被拋到腦後。
“還有其他辦法嗎?任何能暫時緩解她痛苦的東西!”零凌急切地追問,目光掃過雲瑤咳出的那灘鮮紅,只覺得刺目驚心。
藥侍沉吟片刻,不太確定地說:“若說至寒之物,能暫時壓制火毒……或許……或許仙尊的……本源之力?仙尊常年居於玄冰峰,其骨血乃至陽中的至陰,對於鎮壓火毒或有奇效,尤其……”藥侍偷偷看了零凌一眼,聲音更低,“尤其仙尊昨日才……那新剖出的仙骨,乃至純本源,若有些許殘留氣息或……血液,或許能頂一時之需……”
血液!零凌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玄冰峰上,楚蕭沈胸前噴涌而出的血液,以及昨夜靜室內,那浸透七重紗布的暗紅。
那蘊含着磅礴生機與極致寒意的血……
一股強烈的抗拒感涌上心頭。
他剛剛才用最傷人的方式與楚蕭沈劃清界限,現在卻要爲了雲瑤,回頭去求取他的血?這無異於自打耳光!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零凌的聲音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掙扎。
藥侍無奈地搖頭:“倉促之間,這是最快可能見效的法子了。否則,師姐恐怕要硬生生熬過這火毒焚心之苦,只怕……會損傷心脈根基啊!”
雲瑤適時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緊緊抓住零凌的手:“凌哥哥……我好痛……”
看着她蒼白痛苦的臉,零凌所有的掙扎和自尊都被碾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眼神變得冰冷而決絕:“照顧好她,我很快回來!”
話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劍光,沖破暖玉閣的結界,再次撕裂夜幕,朝着那座冰雪覆蓋的山峰疾馳而去。
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更急,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戾氣。
玄冰峰頂,風雪依舊。
那間四面透風的冰亭,在夜色中顯得更加孤寂清冷,零凌甚至沒有在亭外停留,直接闖了進去。
亭內,楚蕭沈並未如他所想般在打坐療傷。
他只是披着一件單薄的外袍,靜靜地坐在冰榻邊緣,微微低着頭,墨發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一只手輕輕按在胸前,即使隔着衣物,零凌也能隱約看到,那按壓之處,白色的布料上透出的一片尚未幹涸的暗紅色澤——那是新的血跡,顯然傷口遠未愈合。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楚蕭沈緩緩抬起頭。看到去而復返的零凌,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但很快便沉寂下去,恢復了古井無波。
零凌在他面前站定,一路疾馳帶來的寒風裹挾着冰雪的氣息灌入亭中。
他無視了楚蕭沈蒼白的臉色和胸前的血跡,開門見山,語氣冷硬得沒有一絲溫度:
“雲瑤舊疾復發,火毒攻心,需要至寒之物壓制。丹房缺了‘冰魄’。我記得你的骨血能鎮火毒。”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個小巧的玉瓶,“借你血三滴。現在就要。”
他沒有用“求”字,沒有解釋,更沒有半分愧疚。索要三滴血,就像索要三塊靈石一樣理所當然。
楚蕭沈靜靜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瓶。
零凌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急促的跳動聲,他害怕楚蕭沈會拒絕,會用那種沉寂的眼神看着他,問他“憑什麼”。
然而,楚蕭沈什麼也沒問。
他只是沉默地、緩緩地放下了按在胸口的手。然後,伸出另一只蒼白的手,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柄不過三寸長、通體銀亮、造型古樸的匕首。
匕首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寒芒。
沒有絲毫猶豫,用匕首的鋒刃,對準了自己左手手腕內側。那裏,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零凌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楚蕭沈手腕穩得驚人,刀光一閃,輕輕劃過。
一道細小的血線出現,緊接着,三顆飽滿,顏色比尋常血液更顯濃鬱,隱隱帶着一絲淡金光澤的血珠,便從傷口中沁出,如同有生命般,顫巍巍地懸浮在空中,散發出驚人的寒意和靈機。
楚蕭沈用匕首的尖端輕輕一引,那三滴血珠便精準地落入零凌掌心的玉瓶中。
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自始至終,他的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血珠入瓶,發出輕微的“嗒”聲。楚蕭沈手腕上的傷口迅速凝結,只留下一道細小的紅痕。
他收起匕首,重新將手攏回袖中,目光再次落在零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比剛才更加沉寂,甚至帶着一種近乎空洞的疲憊。
零凌緊緊攥住手中瞬間變得冰涼的玉瓶,瓶身傳來的刺骨寒意讓他指尖發麻。
他看着楚蕭沈那副逆來順受,無論自己索取什麼都會默默給予的模樣,心頭那股邪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更旺。
他討厭這種沉默,討厭這種看不透的平靜!
他猛地轉身,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多謝。”
然後,幾乎是逃離一般,再次頭也不回地沖入了風雪之中,速度比來時更快。
冰亭內,楚蕭沈依舊維持着那個坐姿,良久,才極其緩慢地抬起剛才取血的左手,指尖輕輕拂過手腕上那道幾乎看不見的傷痕。
他的目光,則落在零凌方才站立的地面上——那裏,因爲零凌急促的離去,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只有無盡的寒風,卷着雪沫,穿過空蕩的亭台,吹動他染血的衣袍。
而零凌,一路緊握着那盛着三滴血的玉瓶,全力催動靈力趕回暖玉閣,心中只惦記着雲瑤的安危,絲毫未曾察覺,那冰涼玉瓶的瓶底,並非光滑平整,而是用一種極其古老的筆觸,刻着一道模糊,經歷了無數歲月沖刷的——同心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