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八十多年,什麼大風大雨沒見過?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宅裏!誰也別想把我帶走!”
老人固執地揮舞着拐杖。
雨水隔着雨衣砸在蘇穗歲身上,依舊令人生疼,山上再次傳來不祥的隆隆聲。
她心急如焚的喊:“張爺爺,算我求您了!就聽我這一次好不好?”
老人愣神的刹那,山崩地裂的巨響從後方傳來——
……
時間回到清晨,今天是2003年7月8日,蘇穗歲昨天剛在家裏過了25歲的生日,原定今天下午再回駐村地。
時爲夏季,桂區多雨,這段時間接二連三的暴雨和台風都讓每個基層工作者神經緊繃。
從清晨六點開始,好不容易停了一天的雨又下了起來。
聽到雨聲的她睡意全無,要不是爸媽攔着,她立即就想騎摩托去岩羅村了。
熬到了七點半,父親蘇文光披上雨衣,將急得團團轉的她送到了汽車站,讓她搭乘第一班前往駐村地的班車。
他將一包可以緩解暈車的話梅塞進女兒的衣兜裏,說道:
“不要着急,村裏還有別的幹部在,如果有事他們會第一時間處理的。”
蘇穗歲看着一如既往溫和的父親,心中有些愧疚。
她家在寧縣縣城,要趕往的駐守地是岩羅村,是寧縣轄區內最遠的東鎮下的小村子。
離縣城差不多有一百公裏,比從寧縣到首府邕城的距離還要遠。
自從非典爆發,各個部門嚴防死守,爲了能更好的服務基層,在昨天之前,她已經兩個月沒有回家了。
從上個月開始,全國的Y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上月底桂區的管控也逐漸放開。
趁着天氣好轉,她昨天回來了一趟,現在又要着急離開。
“老爸,別擔心,我心裏有數的,就是這段時間忙了點。等天氣好了就閒下來了,到時候我每周末都能回來。”
蘇文光擺了擺手:“你不用記掛我和你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注意休息。
雖說年輕人正是闖的時候,但凡事也要講究個量力而行,你那麼聰明,應該能想明白的。”
時間到了,車子慢慢駛離候車點,蘇穗歲對還站在候車點看着班車的父親揮手告別。
這趟車的終點站是東鎮,到站後蘇穗歲還得轉車去村裏。
這個天氣也不知道有沒有車願意拉她進村,她掏出小靈通,給村裏少數有三輪摩托的張大哥打了電話。
在知道他今天剛好要拉雞鴨到鎮上後,便約好一會兒坐他的順風車回村。
蘇穗歲在混合着濁氣和消毒水味道的班車裏閉目養神。
“轟隆——”
雷聲在烏雲密布的天空炸開,暴雨如注砸在班車頂上,噼裏啪啦像是末日前的倒計時。
乘客們的議論聲混雜着雨聲,一字不落地鑽進蘇穗歲耳中,攪得她心神不寧。
“剛才我路過大江口,水漲得嚇人喲! ”
“是啊是啊,好久沒見發這麼大的水了。希望早點停雨吧,不然堤壩怕是頂不住,水要進縣城了。”
“地勢低的地方早就內澇了!我聽說單位已經發了通知,讓男同志做好去扛沙袋的準備!”
“今年真是難熬,那害人的病毒剛好了些,家裏囤的板藍根還沒喝完,現在又來了暴雨台風,還讓不讓人活了……”
坐了兩個小時的班車,再“搖”了二十分鍾三輪車,蘇穗歲終於回到了岩羅村村委。
當她一身溼漉地沖進辦公室時,劉村長正急得團團轉。
“小蘇!你回來了,這雨越下越大。剛才我打電話去問,說原本只是擦邊的台風拐了彎,往桂區來了,我們得做好準備才行。”
劉村長一臉焦急地說。
蘇穗歲來不及擦拭臉上的雨水,連忙回應道:
“劉叔,我剛才回來的時候,看到河裏的水已經漫上來了,是不是要通知各家各戶提高警惕?”
劉村長眉頭緊皺:
“誒呀!昨天雨停了我還鬆了口氣,沒想到今天更要緊了。
我早上去山腳看了看,發現有溢水啊,就怕這雨下了小半月,山上的泥土撐不住要往下滑!
我剛才已經向上頭匯報了,可現在都還沒有通知避險,時間不等人,實在不行我們先直接通知吧!”
聽到山體出現異樣,蘇穗歲心中猛地一跳。
岩羅村依山而建,最怕的就是這種連續的暴雨天,要是山體滑坡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當機立斷對村長說:
“不能再等了!劉叔,我們在一線,更了解現實情況,緊急情況下不一定要等上頭的通知,我們做決策就行。
既然已經發現山體有異樣,就得通知村民轉移避險更穩妥一些。”
“好!剛才我已經和前面八角村的村長打過招呼了,可以先去他們村的村委安置,如果有其他村民要去縣裏投靠親戚也行,得做好登記。
我現在就去喊其他幹部,一起通知鄉親們撤離,你去通知山腳的那四戶,我們分開行動手腳更快些。”
蘇穗歲套上雨衣,直奔村東頭那四戶人家。
岩羅村是個雜着很多不同姓氏的小村子,村民建房時並不講究什麼規劃統一,東幾家西幾戶。
這大暴雨的天氣,即使在村委用廣播喊,也會有些人家聽不清通知,只能挨家挨戶去傳達。
蘇穗歲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山腳下趕。
走到岔路口時,發現原本在小小房子裏供奉着的土地公小神像不知是不是被大風刮的,竟歪倒在地,被雨淋得溼漉漉的。
蘇穗歲跑過去將神像扶起來,又匆匆趕路去了。
前三戶還好勸說,唯獨緊挨着山腳的張老頭,死活不肯離開祖屋。
他兒孫們都在羊城務工,平時只有他獨居,如今連個幫忙勸說的家人都沒有。
蘇穗歲好說歹說才把他拽到家門口,此時山上傳來的不是雷聲,是山體撕裂的哀鳴!
“來不及了!快跑!!!”蘇穗歲拉着老人家就往外跑。
崩塌的山體如黑色巨獸奔騰而下,瞬間吞噬了他們單薄的身影。
蘇穗歲被那股無法抗衡的力量狠狠摜倒在地,拉着張爺爺的手也被迫鬆開。
最初是劇烈的撞擊,接着碎石和泥沙狠狠刮過她的身體,只兩秒就將她完全蓋住。
冰冷的泥漿瞬間灌入口鼻,沉重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胸口像被壓上了千斤巨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變得無比奢侈,吸入的只有腥澀的泥土和絕望。
在大自然的震怒中,人類的堅持顯得十分無力,只過片刻,蘇穗歲的意識便在缺氧中開始飄散。
心中涌現出無盡的遺憾與不甘,感覺這個結局配不上自己長久的努力,明明她還有很長的路能走,明明她還有很多的能量可以發揮……
最後一刻,她仿佛聽見父親的聲音:“穗歲,量力而行...”
可是爸爸,對不起。
這一次,女兒要做逆行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