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接回方家的第二天,我就被親生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
他們說需要管教,因爲假少爺方雲霖哭着說我用碎玻璃想劃他的臉。
三年裏,電擊、束縛、藥物,把我變成了一個符合他們期待的“安靜”的怪物。
再次回到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我學會了規矩。
方雲霖的陷害,我低頭認錯;父母的偏心,我恭敬回應。
我不再期待愛,也就不會再受傷。
方先生和方太太卻突然開始學着做父母了,笨拙地示好,焦急地解釋。
可惜,太晚了。
直到我在新聞裏看到一則消息,瘋了般沖出去。
找到那對光鮮的夫妻,在他們試圖擁抱我時,狠狠將他們推開:
“我的爸爸媽媽?”
“你們看到我的爸爸媽媽了嗎。”
我又一次站在了方家別墅那扇巨大的、雕着繁復花紋的鍍金大門前。
三年前,我被親生父母從這裏接回來,第二天,也是這扇門,在我身後關上,將我送往那個號稱能“管教”我的地方——市郊那所知名的“安寧精神療養院”。
如今,這門依舊光可鑑人,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影子瘦削,穿着不合身的、洗得發白的舊衣褲,與這別墅的奢華格格不入。
我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觸碰到掌心幾道凹凸的疤痕,那是三年“管教”留下的印記之一。
傭人王媽打開門,看到我時,眼裏飛快地掠過一絲復雜,像是憐憫,又像是畏懼。
她側身讓我進去,低聲道:“新宇少爺,先生太太和雲霖少爺在客廳等您。”
新宇少爺。
這個稱呼讓我胃裏泛起一絲不適。
在精神病院,他們叫我“2037”,或者幹脆是“那個小瘋子”。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跟着她走進去。
腳下是柔軟昂貴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客廳極大,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照得每一件家具都像博物館的展品。
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清冷的香氛,是方太太鍾愛的某款奢侈品香水的味道。
我的親生父母,方先生和方太太,正坐在那套意大利定制的真皮沙發上。
方先生看着手裏的平板電腦,眉頭微蹙,像是在處理重要的公務。
方太太則端着一杯花茶,小口啜飲着,姿態優雅。
而方雲霖,那個取代我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年的假少爺,親昵地挨着方太太坐着,正低聲說着什麼,逗得方太太嘴角彎起溫柔的弧度。
好一幅溫馨和諧的家庭畫面。
而我,是那個闖入者,那個不和諧的、需要被“管教”的音符。
我走到他們面前不遠處,停下腳步,垂着眼眸,像一個等待訓話的囚徒。
規矩,是我在精神病院學會的第一課,也是活下去的必備技能。
方太太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
她保養得極好,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但眼神裏的挑剔和冷漠,卻比三年前更甚。
“回來了?王媽帶你去看過房間了嗎?”
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看過了,謝謝……方太太。”
我低聲回答,稱呼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最疏離的那個。
方太太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方雲霖這時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聲音清朗悅耳。
“哥,你終於回來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真好!”
他站起身,似乎想走過來拉我,動作熱情無比。
但我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算計和得意。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避開了他可能接觸我的範圍。
這個動作幅度很小,卻沒能逃過方先生的眼睛。
方先生終於從平板電腦上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向我,帶着明顯的不悅。
“雲霖跟你打招呼,你躲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嚴。
三年前,他就是用這種語氣,判定我需要“嚴格管教”。
我立刻低下頭,更深的。
“對不起,方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道歉要迅速,態度要恭順。
這是避免更多麻煩的有效方式。
方雲霖立刻打圓場,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委屈和懂事。
“爸,您別怪哥。哥剛回來,可能還有點不適應。沒關系,我們慢慢來。”
他說着,又對我笑了笑。
“哥,餓了吧?我讓廚房給你留了點心,是你以前……哦,瞧我,是你可能喜歡的口味。”
以前?我有什麼以前?
在被找回來之前,我在福利院長大,能吃飽就不錯了,哪有什麼喜歡的口味。
他是在提醒我,也提醒在場的所有人,我與這個家的格格不入。
“謝謝,不用了。”
我依舊低着頭。
方太太似乎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但內容依舊帶着施舍的意味。
“行了,回來就好。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以後安心住下,缺什麼跟王媽說。只是要記住,方家有方家的規矩,別再惹是生非。”
惹是生非。
指的是三年前,方雲霖哭着指控我,因爲嫉妒他,用碎玻璃想劃傷他那張“漂亮”的臉。
盡管我反復解釋,那塊玻璃是我在花園裏不小心劃傷手撿起來的,還沒來得及處理,方雲霖就自己撞上來制造了傷痕。
但沒人信我。
親生父母選擇相信那個他們養了二十年的、乖巧優秀的“兒子”。
於是,我被棄如敝履。
“是,我記住了。”
我應道,聲音沒有任何波瀾。
過去?
怎麼可能過去。
那三年,每一個日夜,電擊的焦糊味,束縛衣的緊繃感,藥物帶來的混沌與惡心,還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冷漠的眼神和粗暴的動作……
它們已經刻進了我的骨頭裏,成了我的一部分。
方先生似乎對我的順從還算滿意,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平板電腦上。
方太太則拍了拍方雲霖的手,柔聲道:“還是我們霖霖懂事。”
方雲霖依偎回方太太身邊,趁方先生方太太不注意時,向我投來一個充滿挑釁和勝利意味的眼神。
我平靜地接收了,內心毫無波動。
愛才會帶來恨,期待才會導致失望。
當我不再把他們當作父母,不再對這個家抱有任何幻想時,他們的偏心和方雲霖的伎倆,就再也傷不到我了。
這裏不過是另一個鍍金的囚籠。
但至少,這裏的折磨,不會以“治療”爲名。
王媽帶我上了二樓,安排我住在走廊最盡頭的一個房間。
房間不小,帶獨立衛生間,布置得也很齊全,但比起方雲霖那間朝南帶大陽台、裝修奢華的主臥,這裏顯然更像是客房。
“新宇少爺,您先休息。晚餐好了我來叫您。”
王媽說完,便帶上門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走到窗邊,窗外是別墅的後花園,景致很好。
但我只是拉上了厚重的窗簾,將光線隔絕在外。
然後,我走到房間中央,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躺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蜷縮起來。
這是三年裏,唯一能讓我感到一絲安全的姿勢。
柔軟的床鋪對我來說,意味着隨時可能被拖起來進行“治療”的不安定。
地板很涼,但這種真實的觸感,反而讓我確認,我真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雖然,只是換了一個牢房。
我閉上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精神病院裏那些歇斯底裏的哭喊和尖叫,還有醫生護士冰冷的呵斥。
以及,偶爾,會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在給我發藥時,極快極低地說一句:“挺住,2037,別放棄。”
那是林醫生,院裏最年輕的醫生,也是那三年灰暗絕望中,唯一一絲微弱的光。
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被巨大的疲憊淹沒。
在這個家裏,活下去,像個人一樣保持清醒地活下去,比在精神病院更難。
因爲這裏的折磨,披着“親情”和“家教”的糖衣。
而我,早已嚐不出甜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