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郊，官道兩旁楊柳堆煙，繁花似錦。一列儀仗森嚴、扈從如雲的車隊，正緩緩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行進。隊伍核心那輛裝飾着鳳凰紋飾、明黃帷幔的寬敞馬車內，端坐着大清朝最尊貴的女人——孝聖憲皇後，乾隆皇帝的生母，宮中人尊稱“老佛爺”。
車內熏香嫋嫋，是佛手柑混合着檀香的寧靜氣息。老佛爺微闔雙目，手中緩緩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眉宇間帶着一絲長途跋涉的倦意，更有一份沉澱下來的雍容與威嚴。
她身側，依偎着兩位妙齡少女，如同在這沉靜畫卷上點綴的明珠碧玉。
左手邊一位，身着月白緞繡玉蘭蝴蝶紋襯衣，外罩一件淡紫色比甲，氣質如空谷幽蘭，眉目溫婉清澈，正是自幼養在老佛爺身邊的晴兒。她正細心地爲老佛爺調整着身後的軟墊，動作輕柔體貼，仿佛生怕驚擾了這份寧靜。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右手邊那位少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卻已顯露出傾國之姿。肌膚勝雪，眉目如畫，一雙琉璃般的眼眸流轉間，既有少女的靈動嬌憨，又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與通透。她身着杏黃纏枝蓮紋襯衣，外罩石青緙絲鳳凰牡丹紋對襟坎肩，領口和襟緣綴着細密的珍珠邊。頭飾雖不繁復，卻件件精致，烏黑的發髻上，正中一枚東珠金鳳簪光華內蘊，旁側點綴着幾點碧璽珠花，與她耳垂上那對同樣小巧的東珠耳墜相映生輝，通身氣度，尊貴不凡——這便是固倫昭華公主，愛新覺羅·昭華。
“皇瑪嬤，眼看着就要回宮了，這山野間的清風、梵寺裏的寧靜，倒讓人有些舍不得了。”昭華聲音清脆，帶着幾分自然的嬌憨，輕輕挽住老佛爺的手臂，語氣中流露出真切的不舍。
老佛爺緩緩睜開眼，慈愛地拍了拍她白皙的手背，眼底滿是寵溺：“你這孩子，在宮外陪了哀家這些時日，可是悶着了？宮裏才是你的家，你皇伯伯前幾日來信，字裏行間可都是念叨你呢，說宮裏少了你這顆‘福星’，連景致都黯淡了幾分。”
昭華莞爾一笑，頰邊泛起淺淺梨渦，宛如春花初綻：“昭華也想皇伯伯了。只是陪伴皇瑪嬤，怎會悶着？每日聽您講經說法，看晴兒姐姐烹茶插花，或是自個兒翻翻史書雜記，不知多自在。這宮外的天地，雖不比宮闈奢華，卻別有一番開闊氣象。”
晴兒聞言，也柔柔一笑，聲音如春風拂過琴弦：“是啊，老佛爺，有昭華在身邊逗趣解悶，品評山水，這日子過得飛快，竟不覺已是數月了。”
正說笑間，馬車外傳來內侍恭敬的通報聲：“啓稟老佛爺，皇後娘娘率衆在前方驛亭迎駕。”
老佛爺微微頷首，面色沉靜：“停駕吧。”
車隊徐徐停下，訓練有素的侍衛與宮女們各司其職，肅立無聲。簾幕被宮女輕輕掀開，放下腳踏。在晴兒和昭華一左一右的細心攙扶下，老佛爺步履沉穩地步下馬車。
早已在驛亭等候的皇後那拉氏，身着石青色八團龍紋朝服，頭戴鈿子，儀容整肅，見老佛爺下車，立刻領着衆宮人迎上前來，恭謹地蹲身行禮：“臣妾恭迎皇額娘回宮，皇額娘萬福金安。”
“起來吧，皇後辛苦了。不必多禮。”老佛爺虛扶一下，語氣平和。
“謝皇額娘。”皇後起身，目光幾乎是立刻就落在了老佛爺身邊的昭華身上，那原本嚴肅端謹的臉上，瞬間綻開真切而溫暖的笑意，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昭華也回來了，快，快讓皇伯母好好瞧瞧。”她親熱地拉過昭華的手，上下仔細打量着，眼中滿是關切，“嗯，氣色倒是更紅潤了些，只是瞧着似清減了一點點？可是在寺裏隨皇瑪嬤吃齋，太過清淡了？回頭回了宮，皇伯母定要讓小廚房好好給你調理調理，多做些你愛吃的。”
昭華任由皇後拉着，感受到那掌心傳來的溫熱，臉上露出依賴的笑容，聲音甜糯：“勞皇伯母掛心，昭華一切都好。寺中齋飯雖清淡，卻也別具風味，晴兒姐姐還常變着法子給我做點心呢。倒是多日不見，皇伯母風采更勝往昔，這身朝服穿着，真是威儀萬千。”她言語親昵自然，帶着小輩對真心疼愛自己的長輩的孺慕之情。這聲“皇伯母”她喚得毫不遲疑，皇後聽得更是舒心熨帖。因着皇上對這位侄女超乎尋常的寵愛，加上昭華本身聰慧懂事、禮儀周全，從不因聖寵而驕矜，皇後是真心將她視若己出，連帶着對一同在老佛爺膝下長大、同樣知書達理的晴兒也多有照拂。
皇後又轉向晴兒，關切地問候了幾句，見她氣色儀態皆好，滿意地點點頭。寒暄過後，皇後這才重新轉向老佛爺，神色間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與斟酌，她略微湊近了些，壓低了些聲音道：“皇額娘一路車馬勞頓，辛苦了。宮中……諸事皆安，皇上龍體康健，只是……臣妾需向皇額娘稟明，皇上日前，新認了兩位格格，如今宮中倒是比往日更熱鬧了些。”
老佛爺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頓，平靜無波的眼眸看向皇後：“兩位格格？哀家離宮前，並未聽聞宗室或有適齡女子需接入宮中撫養。”
皇後斟酌着用詞，語氣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無奈與稟報事實的客觀：“回皇額娘，此事……確非尋常。第一位，乃是一位漢女，名叫夏紫薇，自稱是皇上南巡時……留下的血脈，日前攜信物入京認親。皇上已滴血驗親，確認無疑，現已冊封爲‘明珠格格’。”她略一停頓，觀察了一下老佛爺的神色，才繼續道，“另一位，則更爲特殊。姓蕭，名小燕子，並非宗室所出，亦無血緣。據聞是陰差陽錯，替那紫薇格格送信物入宮，被皇上誤認爲是女，後又因她天真爛漫，頗能解頤，皇上心生喜愛，便破格收養，賜號‘還珠格格’。”
她說到“還珠格格”時，語氣微微加重了些：“這位還珠格格性子嘛，確是天真活潑，不拘小節，言語行動，頗有……赤子之心。只是於宮規禮儀上，時日尚短，尚且……有待熟悉。”皇後措辭謹慎，但“天真活潑”、“不拘小節”、“有待熟悉”這幾個詞從一貫重規矩的她口中說出，已帶上了明顯的保留與未盡的意味。
老佛爺靜靜聽着，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只那捻動佛珠的速度，幾不可察地慢了一瞬。她並未立即評價，只淡淡道：“皇上既然認了，自有他的道理。規矩嘛，非一日之功，慢慢教便是。”
昭華站在一旁，面上依舊帶着得體的淺笑，仿佛只是在聆聽一件與己無關的宮中軼事，心中卻已了然。靈魂深處，那個來自現代歷史系大學生的記憶悄然蘇醒，《還珠格格》的故事脈絡清晰浮現。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夏紫薇，小燕子……這出大戲的主角們，已然登台。只是，如今這紫禁城裏，多了一個她——愛新覺羅·昭華，一個本不應存在於這個故事裏的“變量”。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思量。
晴兒站在昭華身側，亦是心思剔透，從皇後那欲言又止、謹慎措辭的稟報中，已敏銳地感知到這兩位新格格的與衆不同，尤其是那位“還珠格格”，恐怕並非“天真活潑”四字所能簡單概括。她悄悄與昭華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那一絲了然的審慎。
“起駕回宮吧。”老佛爺不再多言，在皇後和兩位女孩的簇擁下，重新登上了馬車。
車隊再次啓動，向着那紅牆黃瓦、象征着至高權力與無盡紛爭的紫禁城迤邐而行。馬車內，氣氛比之前稍顯凝滯，空氣中仿佛彌漫着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
昭華重新依偎到老佛爺身邊，伸出纖長手指，力度適中地按上老佛爺的太陽穴，軟語道：“皇瑪嬤，可是累了？或是聽了這消息心裏頭有些悶？昭華給您按按頭，鬆快鬆快可好？”
老佛爺閉目養神，感受到孫女指尖恰到好處的力道和那份貼心，緊繃的神色不由得緩和了許多，她輕輕拍了拍昭華的手背，嘆道：“還是我們昭華最是貼心，懂得疼人。”
昭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專心侍奉。心中卻如明鏡一般：這平靜已久的宮闈，因着這兩位“天降”格格的到來，怕是要掀起不小的波瀾了。而她，這位被皇伯伯親口御封、寄予厚望的“大清福星”，又將在這即將到來的波瀾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是靜觀其變，還是……
與此同時，紫禁城，漱芳齋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什麼？老佛爺要回來了？還有那位固倫昭華公主和晴兒？”小燕子咋咋呼呼的聲音幾乎要掀翻屋頂，她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從椅子上彈起來，拉着紫薇的手，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紫薇紫薇，你快跟我說說，她們都是什麼人啊？厲害嗎？會比皇後還可怕嗎？那個公主……她會不會很難相處？”
五阿哥永琪、福爾康、金鎖等人都在場。永琪看着小燕子這驚慌失措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忙溫聲安撫道：“小燕子，別慌，別自己嚇自己。老佛爺是皇阿瑪的額娘，雖說規矩大些，但最是慈祥不過，只要守禮，她不會爲難你們的。晴兒是老佛爺身邊的格格，知書達理，性情溫和，是極好相處的人。”他頓了頓，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一絲鄭重與隱隱的推崇，“至於昭華妹妹……她是我五叔，和親王弘晝的嫡女，自出生時便天現五彩祥雲，被皇阿瑪視爲祥瑞，親自下旨接入宮中撫養，直接冊封爲‘固倫昭華公主’。她是在皇阿瑪和老佛爺跟前，真真切切被寵溺着長大的，地位尊崇，連皇額娘都待她極好，視如己出。”
福爾康在一旁補充道，眼神中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向往與敬畏：“五阿哥說得是。昭華公主不僅身份貴重，容貌氣度更是萬裏挑一，堪稱國色。而且她深諳宮中禮儀，學識淵博，聰慧明理，是皇上心中無可替代的‘福星’。在宮中，除了皇上、老佛爺和皇後，就屬她最是尊貴。連朝中大臣，對這位公主也是交口稱贊。” 他刻意強調了“固倫公主”的封號和“福星”的名頭，仿佛這樣便能烘托出對方的與衆不同。
紫薇靜靜地聽着，臉上維持着溫婉的笑容，一顆心卻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她這個歷經千辛萬苦，甚至險些丟掉性命才得以認祖歸宗，獲封“明珠格格”的真正的金枝玉葉，在聽到“固倫公主”這四個字時，內心深處不免生出一絲微妙的酸澀與刺痛。固倫公主，那是皇後所出嫡女才能享有的至高封號，代表着最純粹、最尊貴的血脈。那位昭華公主，即便身爲親王嫡女，以旁支宗室的身份獲封此號，其聖眷之隆，地位之固，簡直難以想象。“福星”……自己漂泊多年，受盡苦楚，誰又曾是自己命運的“福星”呢？她下意識地輕輕攥住了手中的帕子。
她努力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輕聲細語地問，試圖表現得只是好奇：“那……我們該如何稱呼她們？見了面，該行怎樣的禮數？”
永琪耐心解答：“老佛爺自然要尊稱‘老佛爺’。晴兒便稱‘晴格格’即可。至於昭華妹妹……”他看向小燕子和紫薇，語氣溫和卻帶着提醒，“她雖年紀或許比你們小些，但品級尊貴。她稱呼皇阿瑪爲‘皇伯伯’，稱呼皇額娘爲‘皇伯母’，你們……按理也該隨我，稱一聲‘昭華妹妹’便是，只是切記要尊重，萬不可因年紀相仿而失了禮數，怠慢於她。”
“哦，‘昭華妹妹’……”小燕子聽得似懂非懂，腦子裏只捕捉到“寵愛”、“福星”、“最尊貴”這幾個詞，她嘟了嘟嘴，帶着點忐忑又有點不服氣地嘟囔道：“聽起來就是個很厲害、被捧在手心裏的人……希望她不要像皇後娘娘一樣，整天板着臉教訓人就好。大家和和氣氣地一起玩不好嗎？”
紫薇連忙握緊小燕子的手，柔聲安撫道：“小燕子，別擔心，既然五阿哥和爾康都說昭華公主和晴格格是明理好相處的人，那我們以誠相待，恪守宮規，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面上笑得溫婉得體，仿佛渾不在意，唯有那微微用力以至於指節有些發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心底那一絲難以言說的嫉妒與不安。這偌大的皇宮，似乎並不只有她們兩位“格格”，而那兩位即將回宮的、真正在帝國權力中心被精心養育、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金枝玉葉，猶如皓月當空，她們這些“半路出家”、身世帶着爭議的格格，又該如何自處？那“明珠”之名，在此刻聽來，竟有幾分諷刺了。
車駕穩穩地行駛在通往紫禁城的御道上，距離那巍峨的宮門越來越近。夕陽的金輝潑灑在層疊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耀眼光芒，絢爛奪目，卻又仿佛帶着無形的壓力。昭華透過搖曳的窗簾縫隙，靜靜望着那越來越清晰的宮牆輪廓，沉靜的眼眸深處，映照着這落日餘暉，也映照着這九重宮闕無法預知的未來。
鳳駕回鑾，風雲將起。而這第一陣風，已隨着皇後的話語、隨着漱芳齋內的私語，悄然吹進了這深宮的每一個角落，攪動了一池春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