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五月丙辰,豫州沛縣。
晨霧未散,縣獄東廂潮溼的土牆上,一道清瘦身影執炭而立。蘇硯舟衣襟殘破,發絲散亂,卻目光如炬。他以炭條勾畫星軌,弧線縱橫交錯,似天河倒懸於壁。獄卒蜷在角落,眯眼窺視,只見那牆上竟繪出日月交疊之象,旁注小字:‘五月丙辰,午時三刻,日虧大半,自西始,食分八,復圓於未正二刻。’
‘癡人說夢。’獄卒啐了一口,‘天象豈是爾等囚徒可測?’
蘇硯舟頭也不回,只將炭條輕點牆面:‘勾股爲基,躔度爲綱,《乾象歷》推步之法,非秘術,乃實算。明日此時,天必應驗。若不信,可報縣令,登譙樓以觀。’
獄卒冷笑而去。他不信一個被控妖言惑衆的布衣,竟能窺天機如掌紋。
——然蘇硯舟心中清明。他非妄言,亦非逞能。自幼習於太史令門下,晝夜觀星,手抄《三統歷》《乾象歷》數十遍,精研交食推步之術。此番日食,早在三月前便已算定。只因初至沛縣,言語直率,斷言‘五月中必有日變’,觸怒縣令曹楙,反被指爲妖言惑衆,收押待審。
如今身陷囹圄,唯以星圖明志。
翌日午時,沛縣城南校場。
士卒列陣操練,刀戟映日,殺聲震野。忽有軍吏抬頭,驚呼出聲:‘日……日頭怎麼暗了?’
衆人仰首,但見高懸中天的烈日竟如被無形之口啃噬,邊緣缺出一道弧形黑影,且黑影漸擴,天光隨之黯淡。雲層無跡,風止樹靜,唯日輪殘缺愈甚。
‘天狗食日!’
‘快敲鑼驅邪!’
百姓奔走呼號,孩童啼哭,市集頓亂。校場將士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譙樓上,縣令曹楙手持銅圭,手心盡汗。他本不信蘇硯舟之言,然此刻日輪西缺,正與那囚徒所言‘自西始’分毫不差。他急召主簿:‘快!查昨日獄中所繪星圖,時刻可曾記下?’
主簿翻看記錄,聲音微顫:‘午時三刻初虧,未正二刻復圓,食分八……與眼前所見,竟無毫厘之差!’
曹楙臉色驟變。此人若非通天,便是早知天機。然天機豈可爲人所預?除非……他真懂歷法。
‘速開縣獄,釋蘇硯舟!’曹楙厲聲道,‘若再遲疑,民心崩亂,恐生變故!’
未及一刻,蘇硯舟被兩名衙役攙扶而出,步履蹣跚,卻脊背挺直。他抬頭望天,日食正至最大,天地如暮,星辰微現。他低聲自語:‘躔差零點二刻,或因大氣折光……然大體無誤。’
主簿聽得真切,驚疑不定。
日食退去,天光復明,百姓歡呼如潮。曹楙於譙樓設席,召蘇硯舟對答。
‘爾不過一介布衣,何以知日食之期?莫非勾結方士,僞造天象以惑衆?’曹楙端坐案後,目光如刃。
蘇硯舟整衣下拜:‘明府明鑑。天道運行,有常有數。《乾象歷》自孝順帝時由劉洪所修,推步日月之行,較《三統歷》更爲精密。下官昔年受業於太史令蔡邕門下,雖未列職,然晝夜觀象,手演算草,不敢懈怠。此次日食,早在三月前推算而成,非敢妄言,實乃術業所至。’
曹楙皺眉:‘蔡邕門下?那老夫記得,蔡中郎門生多在洛陽,爾從何處來?’
‘洛陽之亂,師生離散。下官南渡避禍,輾轉至豫州,本欲投郡國太守,獻歷法以效微勞,不意言語失慎,觸怒明府……’蘇硯舟語氣平緩,毫無怨懟。
主簿在旁插言:‘明府,此人若真通歷法,可爲我沛縣司天之職。今歲農事需依節氣,若能精準定朔望、測風雨,實乃利民之舉。’
曹楙沉吟不語。他出身曹氏宗親,素重實務,最厭裝神弄鬼之徒。然今日天象應驗,鐵證如山,若再斥之爲妖,恐失民心。
‘爾既言熟習《乾象歷》,可知下月是否有彗星出?’曹楙忽然發問。
蘇硯舟略一思忖:‘據今歲星躔推之,下月甲子,紫微垣外或有客星現,形如帚,主兵喪。然是否爲彗,尚需夜觀三日,以定軌跡。若明府允準,下官願每夜登譙樓,錄星變以報。’
曹楙與主簿對視一眼,皆見其眼中驚異。
此等對答,非江湖術士可爲。
‘好。’曹楙終於開口,‘暫免爾罪,留於縣廷,掌觀象記變。若再有驗,再議錄用。’
蘇硯舟稽首:‘謝明府信任。’
當夜,譙樓之上,蘇硯舟獨坐觀星。
北鬥斜垂,河漢清淺。他取出隨身竹匣,內藏一卷殘簡,題曰《乾象歷補遺》,乃其師秘授,載有交食密算之法。他輕撫卷面,低語:‘老師,弟子終得以用所學……然這亂世天象,恐非止日食可解。’
遠處,一道流星劃破夜空,墜於西南。
他凝視良久,眉頭微蹙:‘星隕西南……莫非預示荊襄有變?’
——他不知,就在同一時刻,許都城中,曹操正召太史令登台觀星。太史令顫聲道:‘日食已驗,更有客星見於翼宿,主刀兵起於東南……’
曹操撫須冷笑:‘東南?孫權未足慮也。然日食應於豫州,豈無深意?’
他提筆批於奏報之側:‘查沛縣近日有布衣預言日食,若屬實,召至許都,詳加考問。’
數日後,一騎快馬自許都出發,直奔沛縣。
而蘇硯舟仍在譙樓夜夜觀星。他開始在縣廷藏書閣中翻閱地方志,繪制豫州山川水文圖,並暗中記錄各地糧價、流民動向。主簿見之,奇道:‘爾非只觀天象?’
蘇硯舟笑而不答。
他心中已有盤算:天道可測,人事亦可算。若能借天文之信,立身於官府,繼而布勢於民間,則亂世之中,或可存一線濟世之機。
更深遠的,是他察覺《乾象歷》中有一處躔差,歷年累積,或將導致節氣錯亂。若不修正,三年後農時紊亂,恐致大飢。
‘須得尋一可托付之人……’他望向北方,‘曹操雖強,然多疑;孫權守成,難行大計;唯荊州……或有一線之機。’
伏筆已埋。
日食雖過,然天機初啓。蘇硯舟之名,悄然傳於豫州諸縣。有流言稱:‘此子能呼風喚雨,預知興亡。’
曹楙聞之,冷笑:‘不過是懂些算術罷了。’然他仍下令:‘加一卒護衛譙樓,不得讓外人擅近蘇硯舟。’
他不知,這一道命令,竟成日後蘇硯舟能全身而退的關鍵。
建安七年五月丙辰的日食,如一道裂天之痕,既驗了天道,也裂開了蘇硯舟命運的縫隙。
從此,寒江列炬,星火初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