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開了。
母親趙蘭正系着那條沾着油污的舊圍裙，在狹小的廚房裏忙着給一家人準備晚飯。
看見來的是李秋華，先是一愣，再看見她肩上挎着那個鼓鼓囊囊的舊行李包，臉色頓時就變了，手裏的鍋鏟都忘了放下。
“你咋突然跑來了？”趙蘭脾氣急，說出來的話全成了責怪，“你下崗的事情我已經聽你哥說了。你怎麼這麼倒黴啊？這下工作沒了，鐵飯碗丟了，以後怎麼辦？王強呢？他怎麼說？他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一連串的問題又急又沖地砸過來，李秋華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屋裏搜尋，問：“媽，凡凡呢？凡凡在哪兒？”
趙蘭沒好氣地將女兒拉進屋裏，免得被對門鄰居看了笑話，壓低聲音說：“在裏屋小床上睡覺呢，折騰了一下午，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才哄睡了，你可千萬別再去吵醒她了。”
李秋華走進這間擁擠不堪的屋子，自顧自地走到桌邊，拿起那個印着紅花的舊搪瓷缸，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開水，端起來，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喝着。
趙蘭看着她這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追着問：“你還沒說呢，到底怎麼回事兒？你怎麼拿着包跑到這兒來了？跟王強吵凶了？”
李秋華放下杯子，說：“媽，我和王強過不下去了，我要跟他離婚。”
“啥子？！”趙蘭大驚，聲音猛地拔高，完全忘了剛才還怕吵醒孩子，“離婚？！你瘋了嗎？好好的離什麼婚？下崗就下崗了嘛，怎麼，是他逼你離婚的？是不是？”
“不是。是我要跟他離的，我不想跟他過了。”
“你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出了毛病啊？”趙蘭急得直拍大腿，“你現在掙不到錢了，王強他好歹還有份工資！你們還有個孩子！你在家帶帶孩子不好嗎？你離什麼婚？
哪個好人家女人動不動就把離婚掛在嘴邊的？你讓別人怎麼看你怎麼議論你？讓你爸和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又讓凡凡以後怎麼做人？你不爲自己想，總要爲孩子想想吧！
哪家夫妻倆在一起過日子沒點兒磕磕碰碰吵吵鬧鬧？我跟你爸吵吵鬧鬧一輩子，不也這麼過來了？哪能動不動就說離婚呢？人家外面的人都會覺得，隨便離婚的人，本身就有問題！”
李秋華曾經就是聽了這些勸，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
可她選錯了，聽勸的結果是吃盡了苦頭。重來一次，她絕不會再聽。
“媽，別人怎麼看，我不在乎。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苦樂只有自己知道，我要跟他離婚。”
到底不是光彩的事情，趙蘭壓低了聲音，苦口婆心勸女兒：“你跟他結婚，就是要跟他兩個人好好過日子的嘛，哪能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掀桌子不過了？像這樣的話，天底下的夫妻都沒法過了。”
“媽，王強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李秋華心裏發酸，“他當時跟我結婚，不過是看我是棉紡廠的正式工，長得也還周正，能掙到錢，和他一起兩個人能把日子過得更好些。
現在我把工作丟了，生的又是個女兒，不如他王家的意，斷了他老王家的香火，他對我早就是一肚子意見了。他對我對孩子動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以前總跟我說，他會改，男人成了家就長大了，可他改了嗎？
難道非要等到有一天他失手把我打死了，你們才追悔莫及嗎？媽，人活一輩子，短短幾十年，我想過點好日子，想活得像個人，有錯嗎？”
“那……那怎麼就非要離婚才能有好日子過呢？”趙蘭又急又氣，慪得不行，“你一個下了崗的女人，離了婚還拖着個孩子，你怎麼活？你怎麼活啊？！你是要急死你媽我是不是？”
“媽，我有手有腳，有腦子，我能活。工作沒了可以再找，錢沒了就去掙。沱川是小地方，混不下去，我就南下去廣州、去深圳那樣的大城市闖一闖。那邊開放得早，工廠多，機會多得很，只要肯幹，餓不死人。”
趙蘭徹底驚呆了，她張着嘴，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女兒。她沒想到，女兒不僅僅是鬧離婚，居然還敢想一個女人家背井離鄉跑去那麼遠的地方。
“我看你……我看你真的是瘋了！你說的那些地方，廣州？深圳？天遠地遠的！你去幹什麼？人生地不熟，你一個年輕女人家去了，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媽，我才二十五歲，我還年輕。我就是要去機會多的地方做生意，打工掙錢。你放心，我絕不會讓自己活不下去的，我向你保證。”
趙蘭還想說什麼，李秋華打斷了她：“我不是來問你意見的，我來，是告訴你，我已經決定了。這個婚，我離定了。我已經跟王強說了，我要孩子，凡凡我必須帶走。但是媽，我剛出去，帶着孩子實在不方便，她那麼小，我一邊找活幹一邊怕照顧不好她，更怕她走丟。
所以，我走之後，求求你，麻煩你先幫我照顧凡凡一段時間，不用很長，等我在那邊稍微安頓下來，找到住處立住腳，我立刻回來接她走。你放心，我不會白讓你帶，我會給你錢的。”
說着，她從那個舊帆布包裏掏出那個寶貝一樣的舊鐵皮餅幹盒子，打開，從裏面一小卷鈔票裏，仔細地數出三百塊錢，有零有整，塞到母親手裏。
“這三百塊錢，就先當是凡凡這幾個月的生活費。我先給你這麼多，等我到了那邊，一賺到錢，我會盡快寄回來。”
趙蘭看着手裏那皺巴巴的零散鈔票，手都在發抖：“她……她除了是你女兒，難道就不是我孫女了嗎？這是錢的事情嗎？秋華呀，我的憨女兒，你不要犯傻！我不知道你是聽了誰的胡話，外面不是那麼好闖的！
王強是有一些缺點，但他是凡凡的爸爸，是你的丈夫，大家認識這麼多年，兩家人知根知底。你留在這裏，苦是苦點，但總比一個人出去瞎闖要好吧？至少安安生生讓你媽看得着啊！”
“媽，”李秋華哽咽了，“那是一條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死路。我不想把自己剩下的大好年華，全都浪費在挨打受氣忍飢挨餓上，我不想讓我的女兒長大之後，重復像你我這樣的命運，我不想讓她像我這樣熬日子，熬大了，再像我一樣找個四六不着的男人，接着熬。
我也不想等你和爸爸年紀大了，家裏真需要用錢，需要人救命的時候，我什麼都給不了，什麼都拿不出，只能在一邊看着你們受苦……”
她的眼淚滾落下來，滴在趙蘭手背上。
“這一次，媽，你讓我選擇一次。我要勇敢地走出去闖一闖，就算……就算最後真的撞得頭破血流，我也認！我絕對不後悔！”
趙蘭看着女兒倔強流淚的樣子，還是沒有忍住，自己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秋華呀，媽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也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是那狠心的人。可是退一萬步講，我們就先不說你以後出去會怎麼樣？單是說現在，眼下，你覺得王強他會輕易地跟你離婚嗎？他能答應嗎？”
“媽，這個婚是肯定要離的。他王強要是好說好商量，協議離婚最好。他要是不同意，耍無賴，我就去法院起訴。我去告他，這婚，我離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