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子時三刻。
山風停了,連蟲鳴都斷了。護山大陣的靈光在夜空中劇烈震顫,像一張被利刃反復切割的薄紙。第七息,轟然碎裂。
三道血影自天而降,如隕星墜地,砸穿藏經閣屋頂。瓦片未落,劍氣已出。三道猩紅劍網橫掃而出,百年古鬆攔腰而斷,斷口焦黑,滲出腥臭血霧。
沒人來得及反應。
雲翊破屋而出,青衫染塵,劍光如練,一斬斷兩道劍氣。第三道擦肩而過,直刺山門核心。他反手再斬,劍鋒卻被血霧纏住,嗤嗤作響,半寸劍刃瞬間腐蝕,露出內裏枯敗如朽木的經絡。
他站在原地,沒有血色,沒有呼吸,像一具被封存多年的屍傀。
沒人知道,這位“已故”三百年、爲護宗典自封假死的宗主,只剩一縷殘魂吊着這具空殼。今夜,是他三百年來第一次真正“醒來”。
而此刻,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三道血影——他們沒去藏經閣取經,沒往寶庫掠寶,反而齊齊轉向山腰那間最不起眼的丹房。
那裏住着秦燼。
玄天宗最底層的廢物弟子,守爐三百年,灰袍沾灰,連新來的雜役都敢在他面前吆喝兩聲。沒人記得他何時入門,也沒人關心他從何而來。
他們只記得,他腰間那杆暗紅長槍,從不離身,卻從不出鞘。宗門上下都當它是根燒火棍,甚至有弟子笑稱:“秦燼拿它翻爐灰都嫌太重。”
可今夜,那杆槍動了。
丹房內,秦燼背對房門,蹲在爐前,手裏一塊粗布,慢條斯理擦着爐底積灰。火光映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黑發束鐵冠,眸子冷得像冬夜寒星。
門外,三道血影落地無聲。
爲首者手持血煞刀,刀鋒泛着屍綠,直劈天靈。另兩人分封左右,一人掌心凝出血釘,封窗;一人以血線織網,鎖門。空間被徹底封鎖,退無可退。
刀未落,殺意已至。
秦燼沒抬頭。
只是袖口微振。
轟——!
地底炸裂,一道暗紅長槍破土而出,槍尖帶火,直貫刺客胸膛。那人連哼都未哼出,瞬間化作一團烈焰,連灰都沒留下。
槍勢不止,橫掃半圈。
火焰如扇面炸開,餘下兩人連反應都來不及,皮肉焦裂,骨骼炸響,眨眼化作兩具焦屍,倒地時只剩黑炭輪廓。血煞刀墜地,刀刃上殘留的幽冥血氣還在緩緩蠕動,像活物般試圖爬回屍體。
可它爬不動了。
因爲那杆槍懸在半空,微微震顫,槍身暗紅如血,此刻卻泛起一層赤金火紋,槍尖一滴火珠垂落,落地即燃,燒出一道深坑。
下一瞬,龍吟般的槍鳴響徹山巔。
三十丈外,鎮宗古鍾應聲而顫,鍾體裂開三道細紋,嗡鳴不止。靈力反沖如潮,整座丹房地基微陷,屋瓦簌簌抖落。
二十息。巡邏弟子最快二十息就能趕到。
可秦燼已抬手,握住槍柄。
烈焰瞬間收斂,槍身恢復沉寂,仿佛剛才焚人如草的不是它。他低頭看了眼焦屍,眼神沒起波瀾,只低聲說了句:“幽冥……還沒死心?”
聲音很輕,卻像冰錐扎進夜色。
說完,他轉身,蹲回爐前,繼續擦那口丹爐,動作平穩,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可他知道,有些事,藏不住了。
那杆槍,不是燒火棍。
是他封了千年的殺器。
是他曾焚神滅魔的火焰槍。
今夜一出,便是殺意初現。
雲翊站在藏經閣殘垣上,遠遠望着丹房方向,枯敗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他沒過去,也沒出聲。他知道那裏面的人不需要幫忙,更不需要解釋。
他只是緩緩收劍,劍鋒上的血霧終於散盡。
三百年了。他守着假死之身,只爲等一個變數。而今夜,變數醒了。
刺客雖死,但血影來路未斷。九幽殿既敢夜襲玄天,就不會只派三人。真正的殺局,或許還在後頭。
可他現在不能動。殘魂撐不了太久,這具軀殼隨時會崩。
他只能信秦燼。
哪怕全宗上下都當那人是廢物,哪怕三百年來他從不出手,哪怕沒人記得他曾是初代女帝座下最鋒利的槍。
但雲翊記得。
那一槍焚天的歲月,他親眼見過。
丹房內,秦燼終於擦完最後一塊爐底,站起身,將粗布扔進爐火。火光跳了一下,映出他腰間那杆槍的輪廓。
暗紅,修長,槍尾刻着一道極細的裂痕,像是曾被某種力量硬生生折斷過。
他伸手,輕輕撫過槍身。
槍沒再響。
可他知道,這一夜,只是開始。
幽冥既然找上門,就不會輕易退走。
而他,也已經蹲得太久。
爐火漸熄,屋外風起。
焦屍的氣味還在,但很快會被山霧蓋住。
秦燼重新蹲下,閉眼假寐。
槍,仍懸在身側,隨時出鞘。
子時四刻,丹房內爐火將熄未熄,餘燼泛着暗紅光。秦燼仍蹲在爐前,背對門口,雙膝壓着粗布短袍的下擺。他閉着眼,呼吸平穩,像是真的在假寐。可肩側三寸,那杆暗紅長槍靜靜懸着,槍尖朝下,一滴赤金火珠緩緩凝聚,將落未落。
焦屍還在屋外,風一吹,炭化的殘塊簌簌剝落。血腥味混着硫火氣息,在門檻處打了個旋,被一股無形熱流逼退。
他睜眼。
目光沒看屍體,也沒看門。而是落在那柄墜地的血煞刀上。刀身歪斜插進石縫,殘留的血氣如活物般蠕動,正順着刀紋往地底滲去。一縷黑線鑽入丹爐地基的接縫,無聲蔓延。
秦燼抬手。
火焰槍無聲回轉,槍尖對準刀身。一滴赤金火焰落下,正中刀脊。嗤——!血氣猛地抽搐,發出類似慘叫的尖鳴,隨即潰散成灰,隨風飄盡。
他起身,走向屍體。腳步很輕,落地無響。槍隨人動,始終懸在右肩外側,像一道不會離身的影。
第一具焦屍仰面倒地,胸口焦黑,四肢蜷縮如炭枝。秦燼用槍尖挑開衣領,露出脖頸後方。皮膚早已碳化,可就在脊骨起始處,一道紋路清晰浮現——扭曲蛇形,纏繞三圈,尾尖刺入骨節,像是某種烙印。
槍身微震。
一道赤金符文自槍杆底部浮起,沿着紋路疾行而上,直抵槍尖。符文與蛇形紋遙相對應,嗡鳴一聲,兩者同時震顫。刹那間,烙印崩解,化作黑灰飄散。
秦燼收回槍,眼神未變。他知道這紋——幽冥殿死士的標記,唯有殿主親授,死後不腐,專爲追蹤魂魄所用。如今被槍火焚盡,說明對方不僅來刺殺,還在布後手。
他剛要轉身,空中忽有裂響。
一塊碎玉從藏經閣方向疾射而來,邊緣帶着灼痕,像是被人強行從陣法中剝離。玉片在半空炸開,碎片未落地,一道半透明人影從中掙出,身形搖晃,面容枯槁,正是雲翊。
“秦燼!”聲音沙啞斷續,像從地底擠出,“九幽殿……要搶《玄天引靈訣》!那功法……能喚醒……”
話未說完,他猛然抽搐,胸口一陣翻涌。空氣中潛伏的血氣驟然聚攏,在他腰腹處凝成一條黑蛇,蛇身虛幻,口吐陰火,正死死咬住殘魂。
雲翊悶哼一聲,魂體邊緣開始灰化,像是被腐蝕。
秦燼一步踏前,火焰槍橫出,槍身赤金火焰暴漲,形成一道弧形屏障,將殘魂與四周血氣隔絕。槍焰所及,空氣扭曲,潛伏的邪氣發出細微爆響,盡數蒸發。
“滾。”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如雷貫耳。
火焰槍脫手飛出,化作一道赤金長虹,直撲黑蛇。槍速極快,幾乎撕裂空間,槍尖精準刺入蛇身七寸。黑蛇劇烈扭動,蛇頭猛然轉向秦燼,口中竟吐人言:
“秦燼……你護不住他……也護不住秘典……幽冥已入陣眼,三刻之內,引靈訣必歸九幽!”
話音未落,槍尖赤金火焰轟然爆發,如龍卷般吞噬蛇身。黑蛇慘嚎,魂體崩解,化作飛灰,不留痕跡。
雲翊殘魂踉蹌後退,魂光黯淡,卻強撐未散。他抬頭看向秦燼,嘴唇微動,似有千言,最終只擠出一句:“去禁地……等我……”
下一瞬,他身形潰散,化作一道微光,朝後山禁地方向疾遁而去,轉瞬消失在夜色中。
秦燼在原地,沒追上去,也未說話。火焰槍緩緩回旋,落回肩側,槍尖垂地,赤金火珠重新凝聚,一滴,兩滴,滴落在地,燒出細小坑洞。
他知道雲翊撐不了多久。殘魂寄體三百年,本就靠秘法維系,今夜強行破封傳信,已是強弩之末。那句“等我”,不是約定,是托付。
他低頭,看了眼血煞刀殘骸。刀身已徹底焦黑,可就在斷裂處,一抹暗紅紋路若隱若現。他蹲下,槍尖輕挑,將刀片翻轉。紋路顯現——三道弧線,中間一點,正是《玄天引靈訣》封印印鑑的逆紋。
對方不是要偷,是要毀印奪訣。
這功法本是玄天宗鎮派之秘,傳說能引動天地靈脈,貫通九重天闕。若落入幽冥之手,配合血海邪陣,足以撕開界壁,喚醒沉睡的上古魔源。
秦燼站起身,未動腳步。他知道現在去藏經閣已晚。九幽殿既敢派死士來刺,必有後手接應。真正的殺局,不在明處,而在陣眼。
他轉身回屋,走向丹爐。爐底積灰已被他擦淨,可就在爐腹內側,一道極細的裂痕正緩緩滲出熱氣。他伸手,掌心貼上爐壁。
爐心震動。
一道微弱共鳴從地底傳來,像是某種陣法正在被外力撬動。這丹房建在宗門靈脈支點上,若有人在主脈動土,此處必有感應。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腰間長槍。
槍身暗紅,那道曾被折斷的裂痕依舊清晰。可就在剛才,與幽冥紋共鳴時,裂痕深處閃過一絲金芒,像是有東西在蘇醒。
他沒多看,轉身走出丹房。
門外風大了些,吹動他玄色短袍的下擺。焦屍殘塊被卷起,落在門檻邊。他腳步未停,走向山道。
後山禁地不可擅入,違者魂飛魄散。可他知道,雲翊不會無緣無故逃向那裏。那裏有鎮魂碑,有封印陣,更有三百年前他們一起埋下的東西。
他走得很穩,槍懸肩側,火光映着側臉。
山道蜿蜒,兩側古木參天。行至半途,地面忽有震動。他停下,低頭。
腳邊石板裂開一道細縫,一縷黑氣從中鑽出,迅速凝聚成蛇形。他未回頭,只抬手。
火焰槍自動離肩,槍尖回旋,一道赤金火線橫掃而出。黑蛇尚未成型,已被焚盡。
接着,左前方、右後方、頭頂樹冠——五道黑氣同時竄出,皆化蛇形,撲向他周身要穴。他腳步未動,槍身一震,赤金火焰如網鋪開,瞬間覆蓋十丈範圍。六條黑蛇盡數焚滅,連灰都沒留下。
他繼續走。
這些蛇不是活物,是血氣凝魂的噬魂影,專克殘魂與靈體。九幽殿用它來追殺雲翊,卻不知,對這杆槍而言,不過是燃料。
越靠近禁地,空氣中血氣越濃。他能感覺到,有人在地下布陣,靈脈被強行牽引,方向直指藏經閣地宮。若陣成,引靈訣封印必破。
他加快腳步。
禁地入口在懸崖盡投,一道鐵門嵌在岩壁中,門上刻着鎮魂符。符紋已有裂痕,像是被外力沖擊過。門前地上,一灘半透明的魂液正在蒸發,那是雲翊殘魂留下的痕跡。
他伸手按上鐵門。
門內傳來低沉轟鳴,像是有什麼在撞擊封印。他正要推門,忽覺腰間一熱。
火焰槍劇烈震顫,槍身裂痕處金光大盛。一道古老符文自槍杆浮現,順着血脈直沖腦際。他眼前一黑,瞬間閃過畫面——
一座地宮,中央懸着一卷玉簡,四周九根鐵鏈鎖住陣眼。一個黑袍人站在陣外,手中握着半塊殘玉,正是雲翊玉牌的另一半。
畫面消失。
秦燼睜眼,呼吸微滯。那是槍的記憶,也是三百年前他們共同設下的封印陣。玉簡正是《玄天引靈訣》真本,唯有雲翊與他知曉藏處。
對方已經找到了陣眼。
他握緊槍柄,正要破門而入,忽然,鐵門內傳來一聲悶響。
像是有人撞上了內壁。
接着,一道微弱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斷續而急促:
“別進來……陣已反噬……我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