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被撬開的那一刻,刺眼的光線涌了進來。
不是電梯井裏的那種昏暗燈光,而是樓道裏的、正常的、溫暖的頂燈光。那光線太亮,太突然,讓五個在黑暗中待了將近半小時的女人同時眯起了眼睛。
門外站着三個維修工,穿着深藍色的工作服,臉上沾着油污。最前面那個拿着撬棍,門被撬開的金屬刮擦聲還在空氣中回蕩。他們身後是物業經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額頭上一層細汗,眼鏡歪了,領帶也鬆了。
“出來了出來了!”有人喊。
樊勝美第一個反應過來。她幾乎是踉蹌着跨出電梯,高跟鞋踩在樓道堅實的地面上時,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摔倒。但她站穩了,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是自由的空氣,不是電梯裏那種混雜着恐懼和汗味的憋悶空氣。
然後是關雎爾。她抱着帆布包,裏面的東西剛才撿回來了,但裝得很匆忙,拉鏈都沒拉好。眼鏡上有一層霧氣,她摘下來,用衣角擦了擦。
邱瑩瑩是被扶着出來的。她的腿還在發軟,臉色蒼白得像紙。兩個維修工一左一右架着她,她幾乎是被拖出來的。雙腳落地時,她蹲了下來,雙手捂着臉,肩膀在顫抖。
曲筱綃走出來時,動作還算穩。她理了理頭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後轉身,看向最後一個出來的安迪。
安迪走得很慢。
她的背脊依然挺直,但腳步有些虛浮。公文包還拎在右手,左手撐着電梯門框,跨出來。站穩後,她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五個人都出來了。
站在22樓的樓道裏,聲控燈因爲動靜而亮着,溫暖的光線灑在每個人身上。
然後樊勝美突然轉身。
她的動作很快,很猛,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獅。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急促的聲響,她沖到物業經理面前,站定,抬頭——她比經理矮半個頭,但此刻的氣勢壓過了對方。
“你們這電梯多久沒檢修了?”
她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錐一樣扎出來。手指指着那扇已經被撬變形的電梯門,指尖在發抖,但聲音很穩:
“安全檢驗合格證,過期八個月!八個月!你們是瞎了嗎?看不到?”
物業經理後退了半步,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
但樊勝美不給他機會。
“差點出人命!”她的聲音提高了,在空曠的樓道裏回蕩,“裏面是五個人!五個活生生的人!要是今天電梯真的墜下去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啊?”
她的眼睛裏有血絲,有憤怒,還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後怕。那後怕轉化成了怒火,燒得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曲筱綃也走了過來。
她站在樊勝美身邊,不是並肩,是稍後半步,但那種壓迫感一點不弱。她雙手抱胸,下巴微揚,看着物業經理,眼神裏的戲謔變成了冰冷的質問。
“就是!”她的聲音清脆,響亮,“歡樂頌也算中檔小區吧?物業費一個月兩百八,就這服務?電梯能困人半小時,檢修記錄是擺設?你們糊弄誰呢?”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更冷了:
“要是今天出了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兩個女人,一左一右,一高一矮,但眼神裏的怒火一樣灼人。
物業經理的汗流得更凶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嘴唇蠕動着,終於擠出一句話:“對……對不起,是我們的疏忽……電梯……電梯確實該檢修了……我們馬上處理,馬上……”
“馬上?”樊勝美冷笑,“人都困在裏面了才說馬上?早幹什麼去了?”
“我……我……”物業經理語塞。
安迪走了過來。
她沒說話,只是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物業經理。動作很平靜,和剛才電梯裏那個發號施令的女人判若兩人。
“這是我的聯系方式,”她的聲音很平穩,“電梯的故障報告和維修記錄,請發一份到我的郵箱。如果有後續處理方案,也請一並告知。”
她頓了頓,補充道:
“如果三天內沒有收到,我會聯系市場監管部門。”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分量很重。
物業經理接過名片,手在發抖。
曲筱綃看了安迪一眼,眼神復雜。然後她轉身,朝樓梯間走去。
其他幾個人也跟着走了。
留下物業經理和維修工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樓梯間裏很安靜。
聲控燈因爲腳步聲而亮着,一級一級往下延伸。牆壁是米黃色的,有些地方剝落了,露出下面的水泥。扶手上有一層薄薄的灰。
五個人慢慢地往下走。
沒人說話。
只有腳步聲——高跟鞋的,運動鞋的,皮鞋的——在空曠的樓梯間裏回蕩,形成一種雜亂但奇異的和聲。
走到21樓轉角時,邱瑩瑩突然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而是一種釋放的、帶着點神經質的笑。聲音不大,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哈哈……剛才……剛才嚇死我了……”
她說着,停下來,靠在牆上,手捂着胸口。笑着笑着,眼睛裏有了淚光。
“我真的以爲……以爲要死了……腦子裏閃過好多畫面……我爸媽……還沒給他們寄過錢呢……”
關雎爾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的動作很輕,很溫柔。
“還好有安迪姐在,”邱瑩瑩抬頭,看向安迪,眼淚終於掉下來,“要不是你……我們可能真的會亂跳亂叫……然後電梯就……”
她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關雎爾也看向安迪,眼鏡後的眼睛裏有真誠的敬佩:“安迪姐,你太厲害了。那些知識……你是怎麼記住的?要是我,肯定早就嚇傻了。”
安迪站在樓梯上,低了一級,所以是仰頭看着她們。她的表情很平靜,但嘴角有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只是學過而已。”她說,聲音很輕。
曲筱綃站在更高兩級的台階上,轉身,看着下面的安迪。
她看了很久。
樓梯間的燈光從她頭頂灑下來,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她的表情看不真切,但眼睛很亮,很專注。
然後她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
“安迪。”
她沒叫“安迪姐”,也沒叫“2201的”,而是直接叫了名字。
“之前的事,”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對不起。”
這三個字說出來,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樊勝美和關雎爾都看向曲筱綃。邱瑩瑩也停止了抽泣,睜大眼睛。
“我不該亂說話,”曲筱綃繼續說,目光直視安迪的眼睛,“關於車的事,關於……譚宗明的事。沒有證據,只是猜測,那樣說很不負責任。”
她說得很坦然,沒有扭捏,沒有遮掩,就是直白地道歉。
安迪也看着她。
兩個女人的目光在樓梯間的空氣裏相遇。一個仰視,一個俯視,但此刻沒有高低,只有平等。
幾秒鍾後,安迪搖了搖頭。
“沒關系,”她說,聲音依然平靜,“誤會解開就好。”
很簡單的七個字。
但裏面有一種寬容,一種“過去就過去了”的灑脫。
曲筱綃笑了。
這次不是那種帶着戲謔或嘲諷的笑,而是一種真實的、放鬆的笑。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繼續往下走。
其他人也跟上了。
腳步聲重新響起,但這一次,節奏似乎和諧了些。
第二天早上七點四十分,歡樂頌小區門口。
晨光很好,金色的,溫暖的,灑在梧桐樹葉上,灑在水泥路面上,灑在匆匆趕路的人們身上。空氣裏有煎餅果子的香味,有汽車尾氣的味道,還有初夏早晨特有的、清新的草木氣息。
樊勝美和關雎爾站在路邊,等紅燈。
樊勝美穿着昨天那件白襯衫——昨晚洗了,晾了一夜,還有點潮,但來不及熨了。黑色A字裙,裸色高跟鞋。妝容是半小時前在衛生間匆忙化的,眼線有點歪,但她沒時間修改。
關雎爾背着帆布包,裏面裝着電腦和昨天的報告。她今天要交終稿,一晚上沒睡好,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用遮瑕膏蓋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來。
紅燈還有三十秒。
兩人沉默地站着,看着對面的地鐵站入口。那裏已經排起了隊,人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等待進站。
然後引擎聲響起。
不是普通的引擎聲,是那種低沉的、渾厚的、像野獸呼吸的聲音。
一輛銀色的大衆polo從地下車庫駛出來,在她們面前轉彎,匯入主路。開車的是曲筱綃,她今天穿了件粉色的衛衣,頭發扎成馬尾,沒化妝,但看起來神清氣爽。等紅燈時,她降下車窗,朝她們揮了揮手。
“早啊!”她的聲音很亮。
樊勝美和關雎爾也揮手回應:“早。”
polo開走了。
然後又是一陣引擎聲。
這次的聲音更特別——更低,更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深灰色的保時捷911從車庫裏滑出來,像一頭優雅的獵豹。車身在晨光下泛着金屬的光澤,流暢的線條像藝術品。安迪坐在駕駛座上,穿着淺灰色的西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挽着。她戴着墨鏡,看不清表情。
車子在她們面前經過時,安迪微微側頭,朝她們點了點頭。
然後她也匯入了車流。
紅燈還剩十秒。
樊勝美看着那兩輛車遠去的方向,看了很久。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復雜。
然後她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很輕,混在早晨的喧囂裏,幾乎聽不見。
“同樣是住在歡樂頌,”她開口,聲音有些飄,“人家開豪車,我們擠地鐵。這就是差距。”
關雎爾轉頭看她。
樊勝美的側臉在晨光裏顯得很疲憊。不是身體的疲憊,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對現實的無力感。她眼角的細紋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生活刻下的印記。
“別這麼說,”關雎爾輕聲說,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們也在努力啊。”
“努力?”樊勝美笑了,那笑容很短促,很苦澀,“努力有什麼用?我努力了七年,還在合租,還在爲每個月房租發愁。曲筱綃一出生就什麼都有,安迪……不知道她什麼來頭,但肯定不是我們這種人。”
她頓了頓,看向遠處的地鐵站入口。隊伍更長了,人們擠在一起,像一群等待遷徙的螞蟻。
“有時候我在想,”她的聲音更輕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們這麼拼命,到底是爲了什麼?什麼時候才能在上海真正立足呢?買得起房?開得起車?還是……至少不用每天擠地鐵,擔心遲到扣全勤獎?”
綠燈亮了。
人群開始移動,像決堤的洪水。
關雎爾拉了拉樊勝美的胳膊:“樊姐,該走了。”
樊勝美回過神來。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臉上的疲憊瞬間被一種刻意的精神取代。
“走吧,”她說,邁開步子,“再不走真遲到了。”
兩個女人匯入人流,朝地鐵站走去。
高跟鞋和帆布鞋踩在地上,發出不同的聲響。
一個清脆,一個沉悶。
但都朝着同一個方向。
而在她們身後,城市的早晨剛剛開始。
車流,人流,聲流,匯成一首龐大的交響曲。
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音符。
有的響亮,有的微弱。
但都在演奏。
都在前進。
陽光很好,灑在每個人身上。
公平,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