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李明遠的手機鬧鍾響了。他眯着眼睛關掉鬧鈴，順手點開短信通知——銀行工資到賬：3215.78元。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一分鍾，然後默默起身。
鏡子裏是個四十八歲的中年男人，頭發稀疏，眼角堆積着細密的皺紋。他仔細地打好領帶，套上那件已經洗得有些發白但依然熨燙整齊的西裝。這套行頭跟了他十年，見證過樓市的黃金時代，如今也跟着他一起陳舊了。
“爸，我上學去了。”兒子李浩宇在門口喊着，書包甩在肩頭。
“等一下。”李明遠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百元鈔票，“這個月零用。”
少年接過錢，猶豫了一下：“爸，我們學校下個月有研學活動，要交八百...”
“下個月再說。”李明遠打斷兒子，聲音有點急，隨即又放軟了，“先去吧，別遲到了。”
妻子在廚房裏默默地煎蛋，油煙機轟鳴着，掩蓋了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這個月的水電費單就放在餐桌上，紅色數字刺眼。
三十年前的春天，李明遠第一次走進“新世界地產”的售樓部。那是1994年，他十八歲，中專剛畢業，意氣風發。
“小李，好好幹！咱們這行前途無量！”經理拍着他的肩膀，指着沙盤上的一片模型，“看到沒？這就是未來！”
第一個月，他領到三千二百元工資。在那個普通工人月薪五六百的年代，這是一筆巨款。他給家裏買了一台彩電，請朋友們在最好的飯店吃了頓飯，還給自己置辦了兩套西裝。
“明遠，有出息！”父親喝醉了，紅着臉拍他的背。
年輕的他站在售樓部門口，看着街道上車水馬龍，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腳下。那時候的房價一平米一千多，他的工資能買三平米。他盤算着，幹上兩年，就能付個小房子的首付。
“李叔，早啊！”
售樓部裏，二十出頭的張曉琪朝他揮揮手。小姑娘上個月才來，已經開了兩單。李明遠點點頭，走到自己的工位——角落裏的位置，電腦是最老的那台。
晨會上，經理激情澎湃地講着新盤的銷售策略：“這個月我們要打一場硬仗！開單王獎勵五千！團隊第一獎勵三亞雙人遊！”
年輕人們眼睛發亮，李明遠低頭擺弄着手中的筆。三十年前，他也是那樣眼睛發亮的年輕人。
“李哥，你客戶來了。”張曉琪提醒他。
李明遠抬頭，一對年輕夫婦站在門口張望。他連忙起身，掛上職業笑容迎上去。
“二位好，來看房？有什麼偏好嗎？”
“我們想看看小戶型，八九十平的那種。”年輕妻子說，手輕輕放在微隆的腹部。
李明遠領着他們來到沙盤前，開始講解。這是他三十年裏重復了上萬次的動作，每一個手勢，每一句話術，都刻在肌肉記憶裏。
“這套朝南，采光好，而且戶型方正，沒有浪費面積...”他熟練地介紹着，突然注意到年輕丈夫的眼神飄向了另一邊。
那邊，張曉琪正帶着另一對客戶，聲音清脆如鈴：“...這個戶型是我們這期的明星產品，昨天剛有位客戶全款拿下了三套投資呢！”
年輕夫婦對視一眼，禮貌地對李明遠說：“我們再看看，比較比較。”
他們走向了張曉琪。
李明遠站在原地，手裏還拿着激光筆。窗玻璃映出他的身影，和三十年前那個穿着不合身西裝、卻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重疊在一起。那時客戶都圍着他轉，因爲他“懂行”、“實在”、“不忽悠”。
“李哥，喝口水。”張曉琪不知何時走過來，遞給他一瓶礦泉水，“那對夫妻我剛籤了，他們說要小戶型投資，正好我手頭有套特價房。”
李明遠接過水，艱難地說了聲謝謝。
午休時，他躲到消防通道裏，從內衣口袋掏出一個舊皮夾。裏面夾着一張泛黃的照片：1997年公司年度銷售冠軍頒獎禮，他站在中間，手捧獎杯，笑容燦爛。那年他賣出四十八套房子，提成拿了二十多萬。
下面壓着一張工資條：基本工資3000，提成215000，合計218000。
而現在，他的工資條上寫着：基本工資3000，提成178.5，合計3215.78。
通貨膨脹像一只無形的手，將他的三千元揉捏、稀釋，直到它與三十年前的那個數字在形式上重合，卻在價值上相隔了一個宇宙。
下午，李明遠接待了一位特別的客戶。
“請問...是李明遠先生嗎？”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走進售樓部，徑直來到他面前。
“我是，您...”
“三十年前，我兒子結婚買房，是你賣給我的。”老者笑了，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紫薇花園，記得嗎？那時候你剛入行，特別實誠，多給我申請了兩個點的折扣。”
李明遠愣住，記憶慢慢浮現。那是他入職第三個月成交的第一單，客戶是個中學教師，爲了兒子買房幾乎用盡積蓄。他悄悄找經理磨了半天，才申請到額外優惠。
“真是您啊！”李明遠激動起來，“您兒子現在...”
“孫子都上高中啦。”老者笑道，隨即嘆了口氣，“這次來，是想看看有沒有小公寓。兒子兒媳要把我們老兩口送養老院，我不想住那兒，想自己買個小的單住。”
李明遠心裏一緊，領着老者看模型，詳細介紹。最後老者選定了一套一居室，總價八十萬。
“小李啊，不，現在該叫老李了。”籤意向書時，老者突然說，“你這三十年，一直都在做這行？”
李明遠點點頭。
“不容易。”老者拍拍他的手，“這三十年，房價翻了幾十倍，可我們這些老人，還有你...好像被落下了。”
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李明遠多年來維持的平靜表象。
送走老者後，李明遠獨自站在沙盤前。沙盤上的樓宇模型精致光亮，每一扇微縮窗戶後都似乎有一個關於家的夢想。三十年來，他親手爲上千個家庭交付了鑰匙，見證過新婚夫婦的喜悅，聆聽過換房改善的憧憬，安撫過投資客的焦慮。
而他自己的家，仍然住在六十平的老公房裏，那是他在行業黃金時代尾聲時買下的最後一套房。
手機震動，妻子發來信息：“媽的降壓藥快吃完了，這個月能不能再多給我五百？”
他盯着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不知如何回復。
下班時，張曉琪蹦蹦跳跳地過來：“李叔，我今天又籤了一單！經理說我是月度冠軍了！”
“恭喜。”李明遠努力笑了笑。
“李叔，你爲什麼能在這行做這麼久啊？”女孩突然問，眼睛裏是純粹的好奇。
李明遠沉默良久，望向窗外漸暗的天空。
“因爲...”他慢慢說，“我曾經相信，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而我的工作，就是幫他們找到那個家。”
這句話三十年前他說得慷慨激昂，如今卻帶着難以言說的重量。
地鐵上，李明遠疲憊地靠在門邊。對面玻璃映出他佝僂的身影，旁邊是一則房地產廣告：“築夢人生，從擁有一個家開始。”廣告上的模特年輕俊朗，笑容自信，像極了三十年前的他。
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時，他跑去郵局給鄉下的父母寄了兩千，剩下的一千二，他給自己買了雙皮鞋。那雙鞋真貴啊，花了他小半個月工資，但穿在腳上，走在售樓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每一步都像在敲擊未來。
而現在，他腳上的皮鞋是網上買的，九十九元包郵，穿了兩年，鞋跟已經磨偏。
回到家，妻子已經睡了。餐桌上留了飯菜，還有一張紙條：“浩宇的研學費用我問了我姐，她先借我們。飯菜在鍋裏，熱一熱再吃。”
李明遠坐在黑暗的客廳裏，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慘白的光斑。
他從書櫃最底層翻出一個鐵盒，裏面裝着他從業三十年的紀念：銷售冠軍獎杯、褪色的綬帶、與客戶的合影、不同時期的工牌...最下面是一本1994年的筆記本，扉頁上是他稚嫩的字跡：
“未來不是等來的，是賣出來的！今年目標：賣出20套房子！加油，李明遠！”
他撫摸那些字跡，指尖微微顫抖。
手機亮起，銀行發來餘額提醒：4672.33元。這是他全部積蓄。
窗外，城市夜景璀璨，新落成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反射着霓虹，像一塊巨大的水晶。這座城市在三十年間長高了、變大了，房價從每平一千到十萬，財富故事在每寸土地上演。而他，曾經這座城市建設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卻被固定在了某個時點，像琥珀裏的昆蟲，保持着飛翔的姿態，卻再也無法前進。
李明遠突然很想笑，於是他就真的笑了，笑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怪異而孤獨。笑着笑着，有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
三十年前，他以爲三千元是起點，是通往無限可能的門票。三十年後，三千元是終點，是生活畫出的一個殘酷的圓，讓他從起點出發，跋涉半生，最終又回到原點。
不，不是原點。年輕時的三千元背後是上升的階梯，如今的三千元背後是下沉的漩渦。同樣的數字，不同的重量，壓垮了中間三十年的光陰。
他擦掉眼淚，把鐵盒收好，放回原處。明天早上六點半，鬧鍾依然會響，他依然會穿上那套舊西裝，打好領帶，對鏡子練習微笑，然後走進售樓部，對每一個潛在客戶說：
“歡迎光臨，這裏是您夢想家園開始的地方。”
而他自己夢想，早在某個不被察覺的時刻，已經悄然過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