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遠在晨會開始前十五分鍾到達售樓部。他是第一個到的,這是三十年養成的習慣。打開燈,空曠的大廳瞬間明亮,沙盤上的微型建築在燈光下投出細長的影子。他拿起抹布,開始擦拭模型上的薄灰,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皮膚。
“李叔,你又來這麼早!”張曉琪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進來,手裏端着兩杯咖啡,“給你帶了一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我記得對吧?”
李明遠愣了一下,接過咖啡:“謝謝。多少錢?我給你。”
“哎呀,就一杯咖啡!”張曉琪擺擺手,湊近沙盤,“對了李叔,昨天那對老夫妻,最後定了嗎?”
“定了,一居室。”李明遠抿了一口咖啡,苦澀在舌尖蔓延,像他此刻的心情。
“厲害啊!老客戶就是靠譜。”張曉琪眼睛發亮,“這種客戶資源,李叔你一定積累了很多吧?能不能...教教我?”
李明遠看着眼前這個滿臉朝氣的女孩,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對行業充滿憧憬,相信勤奮和真誠能換來回報。那時候,師傅拍着他的肩膀說:“小李,房產這行,客戶是根,服務是本,記住這兩點,你能吃一輩子。”
師傅沒說的是,時代會變,規則會變,遊戲的玩法也會變。如今客戶不再需要“找”房子,而是房子需要“找”客戶;不再需要專業知識,而需要營銷話術和流量密碼。
“客戶資源...”李明遠重復着這個詞,苦笑,“我那些老客戶,要麼已經換了幾輪房,要麼就像昨天那位老爺子,到了要買最後一間房的時候了。”
張曉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還想問什麼,其他同事陸續到了,晨會開始。
經理今天的主題是“存量客戶激活”。
“我們每個人通訊錄裏都有幾百個客戶,但有多少是‘活’的?”經理在白板上畫了個圈,“要把這些資源盤活!比如,十年前買房的客戶,現在該換改善了;五年前投資的客戶,該考慮資產重新配置了...”
李明遠低頭翻看自己的客戶通訊錄。紙質筆記本,黑色軟皮封面已經磨損,內頁泛黃。這是他入行第三年買的,用了二十七年,記錄了三千多個客戶信息:姓名、電話、購房需求、家庭情況,甚至有些還記着孩子的生日。
第一個客戶:陳建國,小學教師,1995年9月12日購紫薇花園兩居室,爲兒子結婚用。備注:喜歡蘭花,妻子有哮喘,需低樓層。
那時的他,會記住每個客戶的喜好,會在節日發送手寫賀卡,會在客戶入住後上門拜訪,帶着一盆綠植或一袋水果。師傅說,這叫“售後服務”,是建立口碑的開始。
可現在呢?公司系統裏的客戶信息只有姓名、電話和成交記錄。年輕的銷售們用微信加客戶,分組標籤是“A類意向客戶”、“B類跟進中”、“C類暫無意向”。他們群發樓盤信息,用統一的話術模板,朋友圈裏是精修的效果圖和激動人心的開盤視頻。
李明遠也嚐試過學習這些新方法。兒子教他做電子相冊,妻子幫他編輯朋友圈文案。但當他笨拙地用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看着那些過度美化的圖片和誇張的廣告詞時,總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像是穿着不合身的戲服,在舞台上念着別人的台詞。
“李哥!”經理突然點名,“你客戶資源最豐富,這個月重點做老客戶激活。有沒有問題?”
同事們的目光聚焦過來。李明遠感到臉頰發熱,他清清嗓子:“我...盡力。”
“不是盡力,是必須完成!”經理在白板上敲了敲,“公司新規定,連續三個月業績墊底,基本工資下調百分之二十。李哥,你懂我的意思。”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只有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張曉琪同情地看了李明遠一眼,欲言又止。
中午,李明遠沒有去食堂,而是帶着飯盒來到樓頂天台。這裏很少有人來,是他這幾個月發現的秘密基地。飯盒裏是昨晚的剩菜,青椒肉絲和米飯混在一起,微波爐加熱後有點幹硬。
他一邊吃,一邊翻開那本黑色筆記本。陽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跡。
第47頁:王秀英,2002年6月購玫瑰園三居室。喪偶獨居,女兒在國外。喜歡種花,特別愛月季。備注:送過兩次盆栽月季,她很開心。
他記得王阿姨。那年他三十歲,已經是公司金牌銷售。王阿姨的女兒從加拿大匯錢回來,讓母親換套大房子。看了七八個樓盤都不滿意,直到李明遠帶她看玫瑰園——小區中央真有一個玫瑰園,雖然不大,但花開時節香氣撲鼻。
“就這裏了。”王阿姨站在陽台上,望着樓下那片含苞待放的玫瑰,眼中有淚光,“我老伴生前最愛種玫瑰。”
籤合同那天,王阿姨從布包裏掏出一個鐵盒,裏面是她收集的玫瑰花種子:“小李,這個給你。你是個好孩子,會有福報的。”
那些種子,李明遠回家後種在陽台花盆裏,但一株都沒發芽。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會種,還是種子已經失去了生命力。
手機震動,是一條微信。妻子發來的:“浩宇的研學費我已經轉給老師了。媽今天去醫院復查,醫生說血壓控制得還行,但藥不能停。這個月藥費八百二。”
接着是一張圖片,藥店的收款小票。
李明遠盯着手機屏幕,拇指懸在鍵盤上。他想回復“知道了”,想回復“錢我想辦法”,想回復“辛苦你了”,但最後只發了一個字:“好。”
這個“好”字像一塊石頭,沉入聊天窗口的底部,沒有回響。
他又翻了幾頁筆記。
第89頁:趙志剛,2008年4月購都市花園復式。私營企業主,愛好收藏白酒。備注:送過一瓶茅台,他很喜歡,後來介紹了三個朋友來買房。
那是房地產的黃金時代。2008年金融危機,房價短暫下跌,然後像反彈的彈簧,一飛沖天。李明遠那年的收入達到頂峰,年底分紅加提成,銀行卡裏的數字突破七位數。他給父母在老家買了新房,給自己換了車,還計劃着等兒子上小學,就換套學區房。
“李哥,你就是咱們公司的定海神針!”年會上,經理喝得滿臉通紅,摟着他的肩膀,“跟着你幹,有肉吃!”
那時的他,以爲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他像一位熟練的船長,駕駛着自己的小船,在財富的海洋中穩穩前行,看着岸邊越來越遠的風景,相信前方是更開闊的水域。
他不知道,潮水有漲就有落。他不知道,風向會突然改變。他不知道,有些船能乘風破浪,有些船卻會在轉身不夠快時,被時代拋在身後。
2013年,公司開始轉型,重點從住宅轉向商業地產。李明遠不熟悉商鋪和寫字樓的銷售邏輯,他那些關於“家”的溫馨話術,在冷冰冰的投資回報率計算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李哥,你得變通了。”年輕的銷售總監,一個三十出頭、戴着無框眼鏡的海歸,在培訓會上說,“現在的客戶不聽情懷,只看數據。租金回報率、年化收益、周邊競品分析——這些才是他們關心的。”
李明遠努力學,但總慢半拍。新的銷售系統上線,他學了三遍才會用;微信營銷興起,他連朋友圈九宮格都拼不好;直播賣房成爲趨勢,他對着鏡頭就緊張得說不出話。
客戶資源一點點流失。老客戶們有的已經不再需要買房,有的轉向更年輕的、懂新媒體的銷售。新客戶覺得他“太老派”、“不夠潮”。他的業績排名,從穩居前三,滑到中遊,再到後來,時常墊底。
“老李啊,”經理找他談話的次數越來越多,“不是我說你,這行現在變化快,你得跟上時代。你看人家小張,上個月抖音直播帶看,直接成交兩套!”
時代。這個詞像一堵不斷前移的牆,推着他向前跑,他喘着氣,拼命追趕,卻發現自己只是在原地踏步。不,不是原地,是在後退——當別人都在飛奔時,慢跑就是後退。
“李叔,你怎麼在這兒?”
張曉琪的聲音把李明遠從回憶中拉回。女孩端着外賣盒飯,在他旁邊坐下。
“這裏清靜。”李明遠合上筆記本。
張曉琪瞥見筆記本,眼睛一亮:“哇,這是客戶檔案嗎?這麼厚!我能看看嗎?”
李明遠猶豫了一下,遞過去。張曉琪小心地翻開,一頁頁瀏覽,嘴裏發出驚嘆:“天啊,這麼多!這麼詳細!這個王阿姨,你還記着她女兒在加拿大?這個趙總,喜歡茅台?李叔,你這簡直是寶藏啊!”
“都是老黃歷了。”李明遠苦笑,“現在的客戶,誰還吃這一套。”
“誰說的!”張曉琪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李叔,你這是真人脈,是有溫度的客戶關系!我們現在的客戶資料,在系統裏就是名字和電話,冷冰冰的。但你這個不一樣,這是有故事的!”
她翻到其中一頁,念出聲:“‘2010年5月,劉建軍購水岸名都四居室。兒子有自閉症,需要安靜環境。推薦了小區最裏側的樓棟,遠離兒童遊樂區。’李叔,你還記着這個?”
“那個孩子叫樂樂,不太說話,但喜歡看魚。”李明遠眼前浮現出那個小男孩的側臉,趴在樣板間的魚缸前,一動不動地看了半個小時,“後來他們入住後,劉先生給我打電話,說樂樂很喜歡新家,因爲安靜,他情緒穩定多了。”
張曉琪托着下巴,認真地看着李明遠:“李叔,你有沒有想過,把這些故事寫出來?現在短視頻平台,最缺的就是真實故事。你不需要學那些花裏胡哨的剪輯,就對着鏡頭,講這些故事——你和客戶的故事,房子背後的故事。”
李明遠愣住了。講故事?他從來沒想過。三十年來,他學的是介紹戶型、分析地段、計算得房率,是理性的、數據化的銷售。講故事?那不是銷售,那是...那是什麼?
“我不是說你一定要做短視頻。”張曉琪看他不說話,連忙解釋,“我是說,你的優勢在這兒,不在那些新技術。你有的,我們都沒有。”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溫度。李叔,你的工作有溫度。只是現在的人,好像不太需要溫度了。”
天台的風吹過,翻動着筆記本的書頁。陽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上跳躍,像在喚醒沉睡的記憶。李明遠看着這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女孩,突然有些恍惚。
“小張,”他緩緩開口,“你爲什麼會做這行?”
張曉琪歪頭想了想:“賺錢啊。我聽說房產銷售做得好,一年能買豪車。而且...”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覺得賣房子挺酷的,幫人安家,多有意義。”
多熟悉的話。三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對面試官說的。
“那現在呢?還覺得有意義嗎?”
張曉琪沉默了一會兒,扒拉着飯盒裏的米飯:“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開單的時候有,被客戶放鴿子的時候沒有。看到客戶住進新家發朋友圈感謝我的時候有,被經理罵業績不達標的時候沒有。”
很誠實。李明遠想。三十年前,他可不敢這麼誠實地回答問題,即使對自己也不敢。
“李叔,你呢?”張曉琪反問,“你做了三十年,爲什麼能堅持這麼久?”
爲什麼?
因爲除了這個,他什麼都不會。因爲房貸要還,兒子要養,父母要看病。因爲五十歲的男人,在招聘市場已經沒有了位置。因爲離開這裏,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但這些話他說不出口。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開始有老年斑,指關節因爲常年的風溼隱隱作痛。這雙手籤過上千份購房合同,遞出過上千串鑰匙,曾幾何時,他相信這雙手建造的不是房子,而是家。
“因爲,”他說,聲音很輕,像在說給自己聽,“我以爲我在做一件值得做一輩子的事。”
張曉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兩人收拾飯盒準備下樓。
“李叔,”在樓梯口,張曉琪突然轉身,“那個王阿姨,就是喜歡玫瑰的那個,她後來還聯系過你嗎?”
李明遠搖頭:“她女兒後來接她去加拿大了,走之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謝謝我。再後來,就沒有音訊了。”
“真可惜。”張曉琪說,隨即又笑了,“不過說不定哪天,她就回來找你買房了呢?就像昨天那個老爺爺一樣。”
也許吧。李明遠想。但人生有多少這樣的“說不定”呢?
回到售樓部,經理正在找他。
“李哥,正好!”經理招手,“下午有個大客戶,點名要找你。說是你以前的老客戶介紹來的,想看看咱們新推的別墅。”
李明遠精神一振:“別墅?哪位客戶介紹的?”
“沒說名字,就說你去了就知道。”經理拍拍他的肩,“好好把握,這單要是成了,這個月的業績就穩了。客戶三點到,你準備一下。”
整個下午,李明遠都在準備別墅項目的資料。他罕見地有些緊張,手心微微出汗。多久沒有這樣了?十年前?十五年前?他已經習慣了被忽視,習慣了在角落裏安靜地等待下班,習慣了年輕人同情的目光。
但此刻,那種久違的期待感又回來了,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的種子,突然感受到一絲水分,掙扎着想要發芽。
兩點五十分,他站在售樓部門口,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鏡面玻璃反射出他的身影,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同樣站在門口迎接客戶的年輕人。
只是那個年輕人的背後,是整個行業的朝陽。而他的背後,是夕陽投下的、越來越長的影子。
三點整,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車門打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下來。
李明遠屏住了呼吸。
是趙志剛。十二年前買下都市花園復式、收藏白酒、後來給他介紹了三個客戶的趙總。
但眼前的趙志剛,和記憶中大不相同。十二年前的他,意氣風發,大腹便便,手上戴着粗大的金戒指。現在的他,瘦了很多,背有些佝僂,頭發全白,穿着一件普通的夾克,手裏拿着一個布袋子。
“李...李經理?”趙志剛眯着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才伸出手,“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趙總!”李明遠連忙握住那只手,感到手心粗糙,布滿老繭,“真是您!我剛才還在想...”
“想我怎麼變成這樣了?”趙志剛苦笑,擺擺手,“說來話長,說來話長。走,帶我看看房子?”
“好好,這邊請。”李明遠引着他往別墅區沙盤走,心裏卻打起了鼓。眼前的趙志剛,怎麼看也不像能買得起別墅的人。那套復式,十二年前就值八百多萬,現在至少兩千萬以上。他應該不缺房子才對。
“這個別墅區,是我們公司最新的高端項目。”李明遠熟練地開始介紹,“獨棟,帶私家花園和泳池,建築面積四百到六百平,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精裝修交付...”
趙志剛安靜地聽着,不時點點頭。等李明遠介紹完,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最便宜的一套,多少錢?”
“呃,目前最便宜的是一套四百二十平的,總價...三千八百萬。”
趙志剛“哦”了一聲,沒說話。他從布袋裏掏出一個保溫杯,擰開喝了一口。李明遠瞥見,杯子裏的水面上漂着幾顆枸杞。
“趙總,您這是...想改善住房?”李明遠試探着問。
趙志剛沒有回答,反而問:“小李,你還記得十二年前,我買那套復式的時候,你送了我一瓶什麼酒嗎?”
“茅台。”李明遠脫口而出,“1998年的飛天茅台。”
趙志剛驚訝地抬眼:“你還記得?”
“記得。”李明遠點頭,“您當時說,您收藏白酒,但最喜歡茅台。我托了好幾個朋友,才找到那瓶。”
“是啊,茅台。”趙志剛又喝了口水,目光飄向遠處,“那瓶酒,我一直沒舍得喝。後來...後來公司破產,債主上門,我把收藏的酒一瓶瓶賣掉還債。最後一瓶,就是那瓶茅台。”
他頓了頓,聲音很輕:“賣了八萬塊。夠我半年的生活費。”
售樓部裏很安靜,只有空調的風聲和遠處同事接電話的聲音。李明遠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趙總,想起他寬敞的辦公室,想起他酒櫃裏琳琅滿目的藏酒,想起他拍着胸脯說“小李,以後有事找我”。
“趙總,那您今天來...”李明遠小心地問。
“看看。”趙志剛說,目光在沙盤上那些精致的別墅模型上遊移,“不買,就看看。看看現在的房子,都長什麼樣了。”
他轉過頭,對李明遠笑了笑,笑容裏有種難以言說的東西:“小李,你還在做這行,挺好。這年頭,能在一個地方待三十年,不容易。”
李明遠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看着趙志剛慢慢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拔地而起的新樓群。夕陽從窗外斜射進來,把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這城市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趙志剛輕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破產那年,這一片還是農田。現在,全是高樓。我就像個標本,被釘在了過去,看着世界往前走,自己卻動不了。”
標本。這個詞像一把錘子,敲在李明遠的心上。
“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問。
“打算?”趙志剛轉過身,笑容裏多了點自嘲,“我六十二了,還能有什麼打算?女兒在國外成了家,讓我過去,我不想去。房子賣了還債,現在租個小單間,每個月靠養老金和女兒寄的錢過日子。今天路過這裏,看到你的名字還在,就進來看看。”
他走到李明遠面前,伸出那只布滿老繭的手:“謝謝你,小李,十二年前那瓶茅台,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候真好,是不是?”
李明遠握住那只手,點了點頭。
趙志剛走了。李明遠送他到門口,看着他蹣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回到售樓部,張曉琪湊過來,小聲問:“李叔,怎麼樣?別墅有戲嗎?”
李明遠搖頭。
“啊...”女孩露出失望的表情,隨即又安慰道,“沒事,下次還有機會。”
李明遠沒有回答。他坐回自己的工位,打開那本黑色筆記本,翻到趙志剛那一頁。在“愛好收藏白酒”旁邊,他補了一行小字:“2024年5月,公司破產,藏品變賣,現獨居。”
他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後翻到筆記本的第一頁。那裏用鋼筆寫着他的名字和入行日期:“李明遠,1994年3月18日。”
三十年零兩個月。他從一個相信未來無限的青年,變成一個被時代拋下的中年。而今天,他看到了可能的未來——趙志剛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長,像一個提前到來的預告。
手機震動,銀行發來短信:“您尾號8879的賬戶完成交易-820.00,餘額3852.33元。”
妻子的藥費自動扣款了。
李明遠關掉手機,抬頭看向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又一棟新樓的廣告牌亮了起來,上面寫着:“致敬時代,致敬每一個不辜負的你。”
他低下頭,在趙志剛的那行備注下,又加了一句話:
“我們都是標本,被釘在各自的時代,展覽着曾經活過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