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把最後一捆鬆木拖上青崖時,指縫裏的血正往鬆針縫裏滲。他沒顧上舔,先扒開崖邊半人高的茅草——草窠裏窩着的陶釜還溫着,昨天剩的半塊麥餅壓在釜底,沒被晨霜打透。
“總算趕在卯時前。”他咧了咧嘴,露出點少年人該有的活絡氣,可轉頭瞥見西坡那片禿了的山皮,又把笑咽了回去。
青崖是蒼梧山最偏的一道餘脈,山不高,卻陡,唯獨陳硯住的這處崖窩背風。三年前他被師父從山外撿回來時,師父拍着崖壁說:“咱不煉丹不御劍,就守着這崖,拾柴、煮雪、看雲,也算修仙。”
那時他信。直到上個月師父往山深處去,臨走前塞給他個灰撲撲的布囊,只說“等雪落滿釜時再開”,便沒了蹤影。
陳硯把鬆木劈成半尺長的段,往陶釜下的火塘裏添了兩根。火苗舔着釜底,把麥餅的焦香烘了出來,他正盯着釜沿凝出的水珠發怔,忽聽崖下傳來“咔嚓”一聲——像是有人踩斷了枯枝。
他猛地縮起腳,往茅草縫裏縮了縮。青崖少有人來,除了偶爾過山的藥農,便是……那些“仙門中人”。
上個月就有兩個穿月白道袍的修士從崖上飛掠而過,劍穗上的銀鈴叮當作響,卻在看見陳硯拾柴時,撇着嘴說了句“凡俗濁物,污了青崖靈秀”。
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混着說話聲。陳硯屏住氣,看見兩個身影出現在崖下的石階上——不是月白道袍,是粗布短打,其中一個背着竹簍,簍口露着半截幹枯的藥草,另一個手裏捏着張黃紙,正皺着眉看。
“沒錯,觀星台的星象指的就是這青崖。”捏黃紙的漢子粗聲粗氣地說,“說是崖上有‘異寶初顯’,能引動地氣,咱要是能找到,賣給仙門,夠咱哥倆下半輩子嚼用了。”
另一個矮些的漢子往崖上瞅了瞅,眼裏透着怯:“可這崖看着……不像有寶啊?就一間破草屋,還有個拾柴的半大孩子。”
陳硯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摸了摸懷裏的布囊,布囊硬邦邦的,不知道裝着什麼,只覺得那粗布貼着心口,燙得慌。
火塘裏的柴燒得噼啪響,陶釜上的水珠滾進火裏,滋地一聲化成白汽。矮漢子忽然“咦”了一聲:“那釜裏煮的啥?怎麼沒冒煙,倒有白汽往上冒?”
捏黃紙的漢子也直起脖子看,眼睛突然亮了:“不對!那不是水汽——是靈氣!淡是淡了點,可真有靈氣往上飄!”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裏的貪念,抬腳就往崖上沖。
陳硯手忙腳亂地想去擋,可他常年拾柴,力氣雖有,卻哪是兩個成年漢子的對手?他剛跑出草屋,就被矮漢子一把推在地上,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眼冒金星。
“小子,這崖上是不是有寶貝?”捏黃紙的漢子揪着他的衣領,黃紙往他眼前一湊,“觀星台說了,就在這,老實交出來!”
陳硯咬着牙不說話,手卻悄悄往背後伸——他後腰別着把砍柴的短刀,是師父留給他的。
就在這時,陶釜突然“嗡”地一聲輕顫。
釜裏的水原本是昨天接的山泉水,此刻竟慢悠悠地凝起了白霜,霜花順着釜壁往上爬,轉眼就漫過了釜口。更奇的是,那些霜花沒往下掉,反倒像有根無形的線牽着,一縷縷往空中飄,飄到半空中,竟凝成了細小的冰晶,在晨光裏閃着光。
“這……這是!”兩個漢子都看直了眼,揪着陳硯衣領的手也鬆了。
陳硯也愣了。師父說“雪落滿釜時再開”,可這不是雪,是霜凝的冰晶啊……他正發怔,懷裏的布囊突然熱了起來,像揣了塊剛從火裏刨出來的炭。
“咔嚓。”布囊的線繩自己斷了。
一片巴掌大的木牌從囊裏掉出來,落在雪霜覆蓋的陶釜沿上。木牌是普通的青楊木,上面沒刻字,只在邊緣有幾道淺淺的刻痕,像是小孩子隨手劃的。可當木牌碰到釜沿的霜花時,刻痕裏突然滲出淡青色的光,光順着霜花往上爬,竟和空中的冰晶連在了一起。
“是寶貝!肯定是寶貝!”矮漢子第一個反應過來,伸手就去搶木牌。
陳硯比他快一步,撲過去把木牌攥在手裏。就在指尖碰到木牌的瞬間,他腦子裏突然炸開一陣轟鳴——不是聲音,是無數畫面:漫山的桃花開了又謝,崖下的溪流凍了又化,還有個模糊的身影坐在崖邊,一遍遍地用手指劃着木牌的邊緣,劃一道,嘆口氣。
是師父。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捏黃紙的漢子回過神,撲上來按住陳硯的肩膀。陳硯只覺得手腕一緊,木牌脫手要掉,急得眼眶發紅,下意識地往木牌上呵了口氣——那口氣剛碰到木牌,木牌突然“嗡”地一聲,淡青色的光猛地炸開!
光像層薄紗,裹着陳硯往後退了數步,正好退到崖邊的茅草窠裏。兩個漢子撲了個空,收不住腳,竟直直地往崖下栽去,只來得及叫出半聲,就被崖下的濃霧吞了。
光漸漸散了。陳硯癱坐在茅草裏,手裏還攥着木牌,木牌已經不熱了,就像塊普通的木頭。陶釜上的霜花開始化了,冰晶也落了,順着茅草往下淌,溼了他的褲腳。
他低頭看木牌,突然發現邊緣的刻痕多了一道。不多不少,正好七道。
“師父……”他把木牌貼在臉上,喉嚨發緊,“這到底是啥啊?”
風從崖下吹上來,帶着點冷意。陳硯抬頭,看見西坡的禿山皮上,竟冒出了一點新綠——是株剛冒芽的小鬆樹,在風裏輕輕晃着。
他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話:“修仙不是御劍飛天,是守着點啥,等它發芽。”
陳硯把木牌揣回懷裏,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起身往火塘添了根柴。陶釜裏的麥餅還溫着,他掰了半塊,慢慢嚼着。
崖下的霧還沒散,可晨光已經越發明亮了。他知道,從今天起,青崖大概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清靜了。但握着懷裏的木牌,聽着釜底的柴火燒得噼啪響,他竟沒那麼怕了。
至少,他得等師父回來,把這七道刻痕的事,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