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感在觸及一片虛無的瞬間消失了。
不,不是虛無,而是一種失去了所有參照系後的絕對懸浮感。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溫度,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邊界。仿佛意識本身被剝離出來,拋入了一片純粹、未分化的“前存在”空間。
沒有時間流逝的感知,沒有空間方向的概念。
只有“我”這個概念本身,如同一粒微塵,飄蕩在無垠的黑暗寂靜中。
這就是“源點”?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不對,母親他們尋找的,不應該是純粹的虛無。
我在意識中掙扎,試圖回憶起自己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裏。林橋……老吳……小雅……阿哲……土豆……守夜人……門……一連串破碎的畫面和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將我的意識從混沌的邊緣拉回。
我是林橋。我們剛剛打開了“門”。其他人呢?
我嚐試在意識中“呼喊”,但發不出聲音。嚐試“移動”,感覺不到肢體。
就在意識即將再次被這片絕對的“無”所消融時,一絲極其微弱的、與我自身意識同源的擾動,從“下方”傳來。
不,不是下方,這裏沒有方向。只是一種相對的、感覺上的“彼端”。
那擾動帶着熟悉的恐懼、堅韌和一絲……狗狗的嗚咽感。是小雅?阿哲?土豆?
我凝聚全部殘存的自我認知,朝着那絲擾動的方向“靠”過去。過程無法形容,如同在粘稠的瀝青中憑着直覺遊泳。
近了。能感知到更多、更清晰的意識碎片:老吳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痛哼,小雅急促的、帶着哭腔的自我鼓勵,阿哲咬牙堅持的狠勁,土豆純粹的恐懼和依戀。
我們就像幾滴離散的墨汁,在一片清水中緩緩靠近,試圖重新融合成一團。
接觸的瞬間,並非簡單的聚合,而是一種激烈的、信息層面的碰撞與交融!
無數的記憶碎片、感知殘留、情緒波動,不受控制地在我們幾人的意識之間奔流、交換:
我看到老吳年輕時在出租車裏與乘客爭吵的畫面,感受到他手臂被電弧灼燒時鑽心的劇痛……
我嚐到小雅大學期末考前熬夜復習的咖啡苦澀,體會到她目睹模仿者時凍結骨髓的恐懼……
我觸碰到阿哲第一次抱起流浪小狗土豆時的柔軟溫暖,也共享了他面對守夜人時幾乎崩斷的神經……
還有土豆單純世界裏對食物的渴望、對主人的依戀、對一切巨大聲響和陌生氣味的本能警惕……
與此同時,我的記憶——關於母親、關於舊港區、關於“靜止核心”、關於那三道傷痕試煉——也如同潮水般涌向他們。
我們在失去物理形態的層面,進行了一場徹底而赤裸的“意識融合”。沒有秘密,沒有隔閡,所有的經歷、情感、甚至潛意識的念頭,都在這一刻共享。
這個過程痛苦而混亂,仿佛靈魂被撕開又粗暴縫合。但它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我們分散的、脆弱的個體意識,在這片絕對的“無”中,因爲這次劇烈的碰撞與共享,反而錨定了彼此,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固的、多節點的意識簇。
我們不再是一盤散沙。我們是一個整體,卻又保持着各自獨特的“節點”感知。
當混亂的交換逐漸平息,我們(或者說,我們這個復合意識體)開始獲得一種新的、超越五感的“感知”能力。
我們“看”到了這片空間。
它並非絕對的黑暗和虛無。在我們(復合意識)的存在本身所散發的微弱“信息輝光”照耀下,空間的“質地”開始顯現。
它像是一片無限延伸的、半透明的、布滿細微裂痕的暗色水晶。這些裂痕並非破損,而更像是其固有的、復雜到令人目眩的結構紋理,每一條裂痕深處,都流淌着極其暗淡的、不同顏色的基礎信息流——代表時間的銀白色細絲,代表空間的淡灰色網格,代表物質可能性的幽藍色斑點,代表能量漲落的暗紅色脈動……它們交織、纏繞、卻又保持着一種脆弱的、瀕臨解體的平衡。
這裏沒有“物體”,只有這些最基礎的、構成現實的“參數”和“規則”本身,以一種近乎靜態的、卻又無比復雜的方式呈現。空氣(如果存在的話)中彌漫着一種絕對的“空”與“滿”的矛盾感,仿佛一切皆有可能,又一切皆被鎖定。
這就是“源點”?一個現實參數的……“後台”或“藍圖”層?
我們的意識緩緩“移動”(更確切地說是注意力焦點轉移),在這片詭異的水晶空間中探索。很快,我們發現了不協調的東西。
在不遠處(空間距離感很模糊),一大片暗色水晶的紋理發生了嚴重的扭曲和污濁。那裏聚集了過多狂躁的暗紅色(能量紊亂)和污紫色(邏輯悖論)的信息流,它們如同腫瘤般增生,侵蝕着原本相對平衡的銀白與淡灰。那片區域的水晶質地也變得渾濁、不穩定,表面浮現出許多細小的、不斷開合的“嘴巴”狀裂隙,無聲地“嘶吼”着,散發出與“回廊”中那種甜腥味類似的、但更加本源和令人作嘔的感知。
那像是一處“污染”的核心,一個“傷口”。或許就是導致外部世界“時間溢出”和“清理協議”的根源?母親他們尋找的,難道就是這種東西?
我們避開那片污濁區域,繼續探索。在這片似乎無邊無際的水晶空間中,我們又發現了一些其他的“異常點”。
有的地方,信息流匯聚成一個不斷旋轉的、小小的漩渦,散發出微弱的吸引力。有的地方,水晶紋理規則地排列,形成類似“房間”或“通道”的隱形結構。還有的地方,懸浮着一些極其暗淡的、半透明的影子,形狀難以辨認,仿佛是被遺忘在此的“操作記錄”或“失敗實驗”的殘影。
我們的意識掠過這些影子時,偶爾會捕捉到一些極其破碎的意念:
“……校準失敗……相位偏移過大……”
“……錨點穩定性下降……建議注入更多‘敘事權重’……”
“……警告:‘觀測者’效應引發局部坍縮……”
這些囈語般的碎片,加深了這裏的“後台”或“實驗室”印象。
就在我們的意識漫無目的地飄蕩時,一股微弱但明確的牽引力,從某個方向傳來。
那感覺……很熟悉。帶着母親殘留的一絲溫暖,又混合着合金盒子那種冰冷的秩序感。但比盒子本身更加……根源。
我們(復合意識)不由自主地被這股力量吸引,朝着那個方向“漂”去。
穿過一片由淡灰色空間網格特別密集構成的區域,我們來到了牽引力的源頭。
這裏的水晶空間相對“平整”,像一片廣闊的“地面”。地面上,不再是單純的紋理,而是出現了一些結構。
首先映入(感知到)的,是一個低矮的、由那種暗色水晶自然“生長”而成的平台,平台表面刻滿了復雜到極致的符號和算式,其精密程度遠超母親筆記本和“靜止核心”的任何記錄。許多符號正在緩緩流動、變化,仿佛活的。
平台旁邊,散落着幾件東西:
一個老式的、皮革封面的筆記本(與母親留下的那個風格類似,但更厚更舊),攤開着,紙張也是由某種發光的水晶薄片構成,上面寫滿了急促的筆跡。
幾件小巧的、造型奇特的工具,像是精密的鑷子、刻刀和某種發射針狀光束的儀器,材質非金非石。
一個已經幹涸的、材質特殊的水杯狀容器。
還有……一小片衣物碎片,顏色是熟悉的淺灰色——和母親失蹤前常穿的那件野外工作服顏色一樣。
而在平台正中央,最顯眼的位置,懸浮着一團穩定的、拳頭大小的柔和白光。白光內部,隱約可見一個極其復雜的、不斷自我構建又解構的幾何模型在緩緩旋轉,模型的核心,是一組不斷閃爍的、我們從未見過但感覺無比“正確”的符號串。
那團白光散發出的氣息,與牽引我們前來的感覺完全一致。溫暖、熟悉、充滿探索的渴求,卻又帶着一種深入本源的秩序美感。
母親的……工作台?她最後停留的地方?
我們的意識(尤其是屬於我的那個節點)劇烈波動起來,想要靠近,想要觸碰那本筆記,那團白光。
就在我們的意識焦點即將觸及平台的瞬間——
“停下。”
一個平靜、蒼老,卻帶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直接在“我們”的意識核心響起。
不是通過聽覺,而是如同法則般直接烙印。
緊接着,平台旁邊的水晶空間中,光線微微扭曲,一個身影緩緩顯現。
正是那位“門”的看守者!
他依舊穿着那身破舊的灰色長袍,但在這裏,他的身影顯得有些……透明和不穩定,仿佛是由無數細微的光點勉強聚合而成,與周圍的水晶空間有着明顯的隔閡感。他的臉上依舊平靜,但眼神中帶着深深的疲憊,以及一絲……了然。
“你們果然來到了這裏。”看守者的意識之音回蕩着,“穿過‘門’,抵達‘參數海’的淺層。還能保持聚合意識形態,比大多數迷失者要強。”
參數海?淺層?這裏是“源點”的外圍?
“我母親……她在這裏工作過?”我的意識節點發出強烈的疑問波動。
看守者看向那個平台,目光落在衣物碎片和那團白光上,沉默了片刻。
“是的。‘探針-03’,一位執着而敏銳的觀測者。她比大多數人走得更遠,幾乎觸摸到了‘源點’的部分真相——關於‘敘事權重’與‘相位穩定’的脆弱平衡。”看守者的意識傳遞着信息,“她在這裏進行了大量演算和嚐試,試圖找到一個方法,在不驚動‘底層協議’的情況下,加固主時間軸的幾個關鍵錨點,延緩甚至阻止即將到來的‘反同步污染’。”
“她……成功了嗎?”小雅(的意識節點)問。
“部分成功,部分失敗。”看守者回答,“她推導出了理論模型,甚至初步驗證了‘相位校準碼’的有效性——就是你們用來開門的那段意識頻率。她也定位了幾個尚未被污染的‘原始錨點’潛在坐標區域。但是……”
他的意識波動中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像是惋惜,又像是無奈。
“……她的活動,引起了‘參數海’深處某些存在的注意。或者說,她觸及的真相本身,就是一種‘污染’。‘清理協議’的雛形反應開始向她匯聚。爲了不讓她已經取得的成果被徹底抹去,也爲了不讓她自己成爲下一個‘污染源’,她在最後時刻,做了兩件事。”
看守者指向那團懸浮的白光:“第一,她將最關鍵的理論模型和坐標線索,封存在這團‘信息凝結核’中,這是她在‘參數海’中能創造的最穩定結構。第二,她強行斷開自己與‘參數海’的大部分連接,將關於‘地圖’(實體密鑰)和部分表層記憶分離出去,通過一條不穩定的臨時相位通道,送回了你們所在的‘主膜’層面。她自己則……”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平台後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不穩定的水晶空間深處。
“……帶着尚未完成的演算和無法帶走的‘污染’標記,主動走進了‘參數海’的深層亂流。爲了引開注意,也爲了尋找……或許存在於更深層的終極答案或解脫。”
主動走入深層亂流?母親她……
巨大的悲痛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沖擊着我的意識節點。她一直在抗爭,直到最後,爲了保護成果,也爲了保護可能到來的我們,選擇了自我放逐。
“那她……還活着嗎?”阿哲(意識節點)問。
“在‘參數海’的深層,時間、存在、生死的概念都與表層不同。”看守者緩緩道,“她的‘信息結構’可能已經消散,可能被困在某個永恒的悖論循環中,也可能……以另一種形態存在着。無人知曉。進入深層還能返回的記錄,寥寥無幾。”
希望渺茫。但“可能”這個詞,本身就像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星。
“您是誰?爲什麼在這裏?”老吳(意識節點)問出了關鍵問題,“您似乎……不完全是‘回廊’的看守者?”
看守者透明的身影微微波動了一下。
“我……曾是‘探針’的一員,更早的編號。我的任務,原本是觀察‘門’的穩定性,記錄試圖通過者的數據。”他的意識之音帶着遙遠的回響,“但在漫長的守望中,我目睹了太多迷失、崩潰和系統的自我修正。我逐漸理解,‘門’不僅是通道,也是一個過濾器,一個考驗。而‘回廊’,不過是過濾器和考驗的實體化延伸。”
“我選擇留在‘門’後,留在這‘參數海’的淺層邊緣。一方面,繼續履行觀察的職責;另一方面,試圖理解這背後的……‘意圖’。”他看向那污濁的傷口區域,“是誰或什麼,構建了這一切?系統爲何崩潰?‘清理協議’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系統自身的免疫反應,還是……某種更高級存在的‘格式化’指令?”
“您找到答案了嗎?”我問。
“只有更多疑問。”看守者坦誠道,“但我發現,‘參數海’的淺層,偶爾會‘沖刷’上來一些來自深層或系統其他部分的‘信息殘渣’。研究這些殘渣,或許能拼湊出部分真相。而你們帶來的‘地圖’和‘密碼’,以及與Probe-11單元結合觸發的警報信號,本身就是極具價值的‘擾動樣本’。”
他看向我們聚合的意識體:“你們現在這種聚合意識狀態,在‘參數海’淺層也是一種優勢。你們可以更直接地感知信息流,甚至……在極小範圍內,影響它們。”
影響信息流?在這構成現實基礎的地方?
“我們該怎麼做?”我問,“我們想找到回家的路,想阻止外面的崩潰,或許……也想找到母親留下的線索。”
看守者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權衡。
“回家之路……”他緩緩道,“‘門’是單向的。從‘參數海’返回‘主膜’層面,需要另一把‘鑰匙’,或者,制造一個足夠強烈的、能被‘主膜’層面接收到的‘相位信號’,引導一次反向的‘拉取’。這非常困難,且極度危險,可能被‘清理協議’優先鎖定。”
“至於阻止崩潰……你們的力量,在這裏微不足道。但你們攜帶的‘信息’,特別是那團‘凝結核’裏的模型,或許能爲其他尚在抗爭的‘探針’或類似存在,提供關鍵的拼圖。”
他指向那團柔和的白光:“那是‘探針-03’留下的最寶貴遺產。要讀取它,需要與之深度共鳴。你是她的血親,你的意識頻率最接近。但過程依然有風險,可能會被其中蘊含的‘高維信息’沖擊,甚至可能被標記。”
“而尋找她的線索……”看守者看向那污濁的傷口,“深層亂流的信息偶爾會從那‘傷口’滲出。但要從中分離出特定個體的痕跡,如同大海撈針。且靠近‘傷口’非常危險,容易被其中的混亂同化或吞噬。”
三條路,都充滿未知與風險。
我們(聚合意識)內部快速交流着。返回,暫時看不到希望。阻止崩潰,非我們目前所能及。那麼,讀取母親留下的信息,或許是目前最實際、也可能帶來轉機的選擇。至於尋找母親,可以從信息中尋找線索。
“我們想先讀取‘凝結核’的信息。”我代表大家做出決定。
看守者點了點頭,似乎預料到這個選擇。
“靠近它,將你的意識節點作爲主導,嚐試與它同步。其他人保持支撐,穩定聚合體,防止你被沖散。”他指導道,“我會在周圍維持一個臨時的穩定場,但主要靠你們自己。”
我們(聚合意識)緩緩“飄”向平台,靠近那團懸浮的白光。
溫暖、熟悉的感覺更加強烈。我(林橋節點)作爲主導,將意識緩緩探向白光,嚐試回憶母親的一切,回憶那份血脈深處的鏈接,回憶“密碼”的頻率。
接觸的瞬間——
不是信息洪流的沖擊,而是一種緩慢的、深沉的融合。
白光如同有生命般,將我的意識節點輕柔地包裹。無數清晰、有序、充滿智慧和洞察力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細流,匯入我的感知。
我看到母親更年輕時,在“探針”組織中學習、爭論的畫面。
我理解了“源點”理論的精髓:現實如同一個多層織物,“主膜”是表現層,而這裏(參數海)是編織法則層。錨點是織物上的關鍵節點,“敘事權重”是維持節點穩定的無形力量。
我看到了她對紐約錨點失敗的詳細分析,對“反同步信號”來源的可怕推測(指向“參數海”深層某種具有“意識”或“程序”性質的古老存在)。
我得到了幾個模糊的、但指向明確的原始相位錨點坐標算法,比在“靜止核心”看到的更完整,但依然缺少最終的環境參數輸入。
我還感受到了她深深的憂慮:時間不多了,“清理協議”的最終階段——“歸零”,可能並非僅僅刪除錯誤數據,而是……重啓整個編織進程。屆時,不僅是我們這些“異常”,整個現有的“主膜”現實都可能被抹去重織。
最後,是一段極其私人的、充滿溫柔與決絕的意念,顯然是特意留給可能到來的我:
“小橋,如果你能到達這裏,看到這些,說明你已經走了很遠,遠比媽媽想象的勇敢。不要爲我的選擇悲傷。探索未知,總要付出代價。這些信息,是我們能找到的、對抗‘歸零’的少數籌碼之一。把它帶出去,交給值得信任的同伴。‘家’或許不在了,但‘路’還在腳下。記住,真正的‘鑰匙’,從來不是外物,而是理解與選擇。保重。永遠愛你的,媽媽。”
信息傳遞完畢。白光微微黯淡了一些,但依舊穩定懸浮。
我(林橋節點)的意識回歸聚合體,帶着沉重、震撼,以及一絲豁然開朗。我將讀取到的關鍵信息(錨點坐標算法、歸零警告、母親留言)共享給了其他節點。
“歸零……重啓……”老吳的意識波動充滿駭然,“那我們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有意義!”小雅堅定地反駁,“至少我們知道了!知道了危險,知道了還有錨點可能抵抗!知道了有人(母親)在抗爭!信息本身就是力量!”
阿哲的意識也傳遞着贊同:“對!我們不能放棄!還有土豆要保護呢!” (土豆節點傳來懵懂但堅定的嗚咽感。)
就在這時,一直維持着穩定場的看守者,突然發出警示:
“注意!‘傷口’的活性在急劇上升!有東西要出來了!”
我們立刻將意識焦點轉向那片污濁扭曲的區域。
只見那片區域狂躁的信息流如同沸水般翻騰,中央的“嘴巴”狀裂隙猛然擴張!一股粘稠的、由純粹混亂和惡意構成的黑暗信息流,如同噴發的原油,從裂隙中洶涌而出!
這股黑暗流並未隨意擴散,而是仿佛有目標般,在空中稍作盤旋,隨即猛地朝我們所在的平台——更準確地說,是朝我(林橋節點)剛剛接觸過的、那團儲存母親信息的白色“凝結核”——撲來!
它要吞噬或污染那團信息!
“阻止它!”看守者喝道,同時他那透明的身影光芒大盛,試圖構築一道屏障。
但黑暗信息流異常狂暴,瞬間就沖垮了看守者倉促構建的屏障,繼續撲向凝結核!
我們(聚合意識)沒有實體,無法物理阻擋。但看守者的話提醒了我們——我們可以影響信息流!
情急之下,我們不再思考,將聚合意識的力量,全部轉化爲一道強烈的、混合了我們五人(加土豆)所有生存渴望、守護意志、對母親信息的珍視、以及對歸零威脅的不屈的復合意念沖擊,迎着那股黑暗信息流撞去!
這不是能量的對撞,而是信息結構層面、意志層面的直接對抗!
無聲的碰撞在平台上方爆發!
我們的復合意念,如同一道多彩的、堅韌的網,攔住了那股純粹的黑暗。黑暗流左沖右突,試圖撕裂、污染我們的意念。我們感到意識如同被冰冷的毒液侵蝕,被混亂的邏輯撕扯,痛苦不堪。但我們死死支撐着,信念的紐帶將我們緊緊捆在一起。
僵持。消耗。我們的聚合意識體開始變得稀薄、不穩定。黑暗流也似乎被削弱,但依舊頑強。
看守者在一旁,似乎在快速計算或準備着什麼,但他透明的身影也變得更加黯淡,仿佛力量所剩無幾。
就在我們即將支撐不住的刹那——
那股黑暗信息流的深處,突然閃過一個極其短暫、極其模糊的畫面碎片:
一個身影,穿着淺灰色的工作服,懸浮在一片更加光怪陸離、由純粹流動符號構成的虛空之中。她(是母親!)回過頭,似乎看向“外面”,眼神疲憊卻清澈,嘴角甚至帶着一絲極淡的、了然的微笑。她的嘴唇微動,仿佛說了兩個字(沒有聲音,但通過口型和意念殘留能辨認):
“堅持。”
畫面一閃即逝。
但就是這一瞬間,那股黑暗信息流的狂暴意志,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凝滯和紊亂。
機會!
我們拼盡最後的力量,將復合意念全力向前一推!
“嗤——”
仿佛冷水澆入熱油。黑暗信息流被我們的意念沖擊得向後潰散了一部分,剩餘的似乎失去了明確目標,開始無序地翻滾、消散在周圍的水晶空間中。
危機暫時解除。
但我們聚合意識體也已到了極限,光芒暗淡,幾乎無法維持形態,各個節點都傳來極度虛弱和渙散的感覺。
看守者迅速靠近,他透明的身影幾乎淡得看不見了。
“‘傷口’暫時平靜了……但你們的擾動太大了……‘參數海’淺層對你們來說……不再安全……”他的意識之音斷斷續續,“必須送你們離開……返回‘門’附近……那裏結構相對穩定……我會嚐試……引導一次微弱的反向信號……但坐標……無法精確……”
他伸出幾乎透明的手(意識投影),指向我們來時的方向。
“帶着‘凝結核’……走……它會指引你們……找到還在運轉的錨點……那是……最後的希望……”
說完,他整個身影化作一片光點,猛地包裹住我們虛弱不堪的聚合意識體,以及平台上那團母親留下的白色“凝結核”,形成一道微弱的流光,向着“門”的方向急速“投擲”而去!
在意識被強行拖拽、再次陷入模糊的瞬間,我最後“看”到,那片污濁的“傷口”深處,似乎有更多、更龐大的黑暗陰影在緩緩蠕動,而看守者消散的光點,如同最後的螢火,飄向那片黑暗,仿佛在進行某種……獻祭或最後的幹擾。
然後,是無盡的暈眩與撕裂感。
再次恢復感知時,我們發現自己重新擁有了身體!
摔倒在冰冷堅硬的暗色晶體平台上——正是“門”之庭院外圍,那扇巨門之前。
我們分散躺着,渾身劇痛,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哀嚎。那團白色的“凝結核”懸浮在我們中間,散發着穩定的微光。土豆趴在地上,虛弱地吐着舌頭。
巨門依舊緊閉,環形印記黯淡無光。周圍空洞的嗡鳴和碎片噪音似乎減弱了一些,但那種不穩定的感覺依然存在。
看守者不見了。只有他最後的話語和那投向黑暗的身影,烙印在我們腦海。
我們掙扎着聚攏到一起,靠着那團“凝結核”的微光取暖(心理上的)。
“我們……回來了?”小雅聲音嘶啞。
“嗯。”我點頭,感受着重新擁有的、沉重卻真實的肉體觸感,心中五味雜陳。我們帶回了至關重要的信息,目睹了母親的痕跡,經歷了意識融合與對抗,也見證了可能的犧牲。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危機四伏。“歸零”的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但至少,我們知道了目標:找到還在運轉的原始相位錨點。
那或許是抵抗“歸零”的最後堡壘,也可能是……我們這些“冗餘數據”唯一的避難所,甚至反擊的起點。
我看向懸浮的“凝結核”,又看向緊閉的巨門,以及門後那深邃未知的空洞。
看守者用最後的力量將我們送回這裏。接下來,回家的路,要靠我們自己,在這充滿傷痕與敵意的“回廊”中,在危機四伏的外部世界裏,去尋找,去掙扎,去……堅持。
母親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我們互相攙扶着,艱難地站了起來。
第一步,是先離開這個“傷痕盡頭”,回到“回廊”相對安全的區域,然後,想辦法解讀“凝結核”中更詳細的坐標信息,尋找那渺茫的……希望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