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礦坑深處失去了意義,只有監工輪換時閘門開合的轟鳴,以及能量糊定時投放的微弱提示音,標志着又一個“工作日”的結束。
凌絕感覺今天的疲憊感來得尤其凶猛。每一次揮動撬棍,都仿佛在拖動一座山。肺部火燒火燎的疼痛加劇了,甚至帶着一種奇怪的溼漉漉的感覺。視野邊緣開始出現細微的、無法聚焦的黑點,機器的轟鳴聲聽起來也變得遙遠而扭曲。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輻射病的晚期症狀。他的身體,這台過度透支的機器,終於要徹底崩潰了。
“咳……咳咳……”他忍不住彎下腰,一陣劇烈的咳嗽沖破喉嚨。他死死捂住嘴,感受到掌心傳來溫熱粘稠的觸感。攤開手,一抹刺眼的暗紅混雜着黑色的顆粒物,黏在肮髒的手套上。
他迅速擦掉痕跡,強撐着站直身體,試圖用更大幅度的動作掩蓋剛才的異常。但已經晚了。
附近一名監工冰冷的電子眼已經鎖定了他。那厚重的黑色裝甲邁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過來,擴音器裏傳出毫無感情的聲音:“737,出列。”
凌絕的心沉了下去,但臉上依舊是麻木的表情。他放下撬棍,走出工作區域。
“脫下你的面罩。”監工命令道。那根本不能算面罩,只是一個簡陋的呼吸過濾器。
凌絕照做了。監工用裝甲上的掃描儀對着他的臉掃了一下,儀器發出刺耳的滴滴聲,屏幕上跳動着危險的紅**數值。
“輻射病指數超標。器官衰竭臨界。”監工冷漠地宣讀着數據,像是在處理一件物品的質檢報告,“勞動價值歸零。根據集團規定,進行廢棄處理。”
廢棄處理。四個字,宣判了他的死刑。
兩名穿着同樣裝甲的輔助監工走上前來,一左一右架住了凌絕。他沒有掙扎,也沒有求饒。在這裏,那是最愚蠢的行爲,只會死得更快,更痛苦。他只是任由他們拖着,腳在粗糙的地面上劃出無力的痕跡。
周圍的礦奴們依舊埋頭工作,甚至不敢往這邊瞥一眼。恐懼如同實質的輻射塵,籠罩着每一個人。
他們並沒有走向通往居住艙的方向,而是朝着礦坑更深處、那些早已廢棄的舊礦道走去。越往裏走,照明越是稀疏,空氣越是污濁,輻射讀數也高得嚇人。牆壁上不再有加固的金屬支架,只有嶙峋的、閃爍着危險熒光的岩石。廢棄的機械殘骸如同怪物的屍骨,散落在黑暗中。
最終,他們在一個漆黑的礦道入口前停下。入口處歪斜地掛着一塊鏽蝕的金屬牌,上面模糊地寫着“第七舊礦區,高危,禁止入內”。濃鬱的、幾乎化不開的輻射塵從裏面飄散出來,帶着一股死亡的氣息。
“就這裏了。”爲首的監工鬆開手,粗暴地將凌絕推倒在地,“廢物利用,你的屍體還能給這裏的輻射塵增加點濃度。”
冰冷的笑聲透過擴音器傳來,帶着殘忍的戲謔。
另一名監工從腰間取下一個東西,不是能量糊,而是一小罐高強度輻射標記噴漆。他對着癱倒在地的凌絕,嗤嗤地噴了幾下,在他破爛的防護服後背噴上了一個巨大的、猩紅色的“X”標記。
“這樣下次清掃隊來了,就知道裏面是處理過的垃圾,不用費事再看了。”
做完這一切,三名監工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被隨手丟棄的一袋垃圾。他們轉身,沉重的腳步聲和談笑聲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礦坑巨大的噪音背景中。
黑暗和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凌絕徹底淹沒。
只有遠處舊礦道深處,某種地下水滴落在岩石上的聲音,規律地響着,更襯得此地如同墳墓。
劇痛從四肢百骸傳來,比之前強烈十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渣,胸口憋悶得快要爆炸。意識開始模糊,寒冷的感覺從內髒深處蔓延開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那個猩紅的“X”標記,仿佛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背上,宣示着他被徹底拋棄的命運。
結束了。
漫長的折磨,終於要結束了。
一種詭異的解脫感,混雜着巨大的不甘和憤怒,如同最後的火山,在他即將熄滅的意識深處猛烈噴發。
爲什麼……要這樣……
像垃圾一樣……死在這種地方……
他甚至連一條名字都沒有留下。737。只是一個即將被遺忘的編號。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抓着身下冰冷潮溼的岩石,指甲崩裂出血,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視線徹底模糊,黑暗如同粘稠的淤泥,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他拖入永恒的沉睡。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最後一刻——
某種東西……被觸動了。
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於他身體的最深處,靈魂的核心。
一點微不可察的悸動,仿佛沉睡億萬年的心髒,迎來了第一次極其微弱的搏動。
嗡……
一種奇異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嗡鳴”聲,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他的感知中響起。
緊接着,他周圍那濃鬱到致命的、閃爍着熒光的輻射塵,像是受到了某種無形力場的牽引,不再無序地飄散,而是開始緩慢地、肉眼可見地,朝着他胸口的方向匯聚!
嘶——
細微的能量流動聲響起。那些足以瞬間殺死健康生物的狂暴輻射能量,在接觸到他身體的刹那,仿佛被一個無形的黑洞所吞噬,瘋狂地涌入他的體內!
“呃啊——!”
凌絕猛地睜大了眼睛,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喉嚨裏發出非人的、極度痛苦的嘶吼!
這不是解脫!
這是比之前所有痛苦疊加起來,還要強烈百倍、千倍的折磨!
他的每一顆細胞,仿佛都被扔進了熔爐裏煅燒、撕裂、然後又強行重組!血液如同熔岩般沸騰,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崩碎!
那枚一直沉寂在他靈魂最深處、連他自己都從未察覺的【熵之芯】,終於在他生命最濃烈、最不甘的意志沖擊下,從亙古的沉睡中,蘇醒了!
它貪婪地、瘋狂地抽取着周圍一切可以利用的“無序”能量——致命的輻射能、岩石中微弱的地熱能、甚至是他自身正在飛速流逝的生命潛能!
毀滅與重生,在這具瀕臨崩潰的身體裏,展開了最殘酷、最直接的拉鋸戰。
凌絕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中浮沉,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他模糊地感覺到,那股涌入的能量在粗暴地摧毀一切後,又被一股更本源的力量強行約束、梳理,轉化爲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帶着冰涼死寂氣息的奇異能量,沉澱在他的丹田深處。
劇痛依舊,但某種新的東西,正在破殼而出。
他摳抓岩石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砰!
一聲悶響,他指尖的一塊堅硬岩石,竟被生生捏得碎裂!
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那微弱的、新生的能量,已經開始回應他潛意識裏那最後的不甘與憤怒。
黑暗的礦道中,只有他痛苦的喘息和能量被吞噬時發出的、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嘶嘶聲。
編號737,正在死去。
而某個未知的存在,正踏着他的屍骸,艱難地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