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
凌絕睜開眼,迎接他的是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鐵鏽般的血腥味、汗液的酸臭味、機械潤滑油的刺鼻味,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帶着微弱甜膩感的輻射塵埃氣息。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觸碰到身下粗糙冰冷的金屬板床。狹窄的艙室內,擠着二十個和他一樣的身影,蜷縮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貨架上等待處理的廢棄零件。空氣中彌漫着壓抑的喘息和偶爾無法抑制的痛苦呻吟。
“嘀——嘀——嘀——”
刺耳的蜂鳴聲毫無預兆地炸響,撕裂了短暫的死寂。艙頂那盞不斷閃爍、發出慘白光芒的氙氣燈驟然亮到最大,刺痛了每一個剛剛適應黑暗的瞳孔。
“起來!廢物們!礦渣們!”一個經過擴音器放大的、粗野沙啞的吼聲在艙室內回蕩,“開工了!別浪費黑石集團的每一口氧氣!”
凌絕和其他人一樣,條件反射般地坐起身。肌肉傳來撕裂般的酸痛,每一次呼吸都讓肺葉感到火辣辣的灼燒,那是長期吸入高輻射塵埃的後遺症。他的眼睛幹澀發痛,視線有些模糊,但他沒有任何停頓,和其他礦奴一樣,沉默地、機械地爬下床鋪。
他的編號是737。在這裏,名字毫無意義,數字就是他們的一切。
隊伍麻木地向前移動,通過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布滿鏽跡的金屬閘門。每經過一道門,空氣中的輻射讀數就悄然飆升一個等級,防護措施卻簡陋得可憐——他們只穿着一層薄薄的、沾滿污垢的灰色防護服,連一個最基礎的有效過濾面罩都沒有。對於黑石集團而言,這些礦奴本身就是消耗品,補充遠比保護成本更低。
最終,他們進入了礦坑深處。
視野豁然“開闊”,但映入眼簾的景象卻比狹窄的艙室更加令人絕望。這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地下空間,穹頂高懸,被粗大的鋼鐵支架勉強支撐着,不時有碎石和粉塵從縫隙中簌簌落下。巨大的、鏽跡斑斑的自動化鑽探機和輸送帶如同鋼鐵巨獸的骸骨,遍布各處,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掩蓋了一切其他聲音。
空氣中彌漫着濃密的、帶着詭異熒光的塵埃,那是“灰燼晶石”礦脈特有的輻射塵。它們無孔不入,即使隔着防護服,也能感受到皮膚上傳來的微弱刺麻感,那是細胞正在被緩慢而持續地破壞的信號。
礦奴們像工蟻一樣散開,走向各自被指定的區域。凌絕走到一台巨大的、不斷震顫的破碎機旁,他的工作是將傳送帶上初步破碎的巨大礦石塊,用沉重的液壓撬棍進一步撬碎,送入下一道粉碎程序。
工作枯燥而致命。礦石碎屑飛濺,巨大的噪音持續沖擊着耳膜,高強度的體力消耗迅速榨幹着本就不多的精力。最可怕的是那無所不在的輻射,如同無數細小的、看不見的針,持續刺穿着身體。
“737!發什麼呆!想偷懶嗎?”
一名監工發現了凌絕瞬間的遲緩。這些監工穿着厚重的、自帶循環供氧系統的黑色防護裝甲,手持高能電擊鞭,如同行走的鐵罐頭,在礦奴中間傲慢地巡視。
鞭影破空而來,帶着藍色的電弧,狠狠抽在凌絕的背上。
“啪!”
劇烈的疼痛瞬間炸開,穿透薄薄的防護服,幾乎讓他痙攣倒地。他咬緊牙關,喉嚨裏涌上一股腥甜,硬生生將一聲悶哼咽了回去。他重新握緊冰冷的撬棍,用盡全身力氣砸向面前的礦石,用更大的動作幅度掩飾剛才的停頓。
監工滿意地哼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走開:“賤骨頭!不抽不舒服!”
凌絕繼續着手上的動作,眼神深處是一片死寂的麻木。這樣的毆打和辱罵,如同這裏的輻射塵一樣日常。反抗意味着立刻死亡,順從則意味着緩慢死亡。沒有選擇。
他偶爾會抬起頭,目光掃過這片地獄般的景象。他看到不遠處,一個年老的礦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然後猛地吐出一大口帶着黑色粘稠物的鮮血,癱軟在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很快,兩名監工走過來,面無表情地拖走了屍體,就像清理掉一件壞掉的工具。周圍的礦奴們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只是更加拼命地工作,仿佛想用勞動驅散那瞬間籠罩下來的死亡陰影。
凌絕也低下了頭。他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在這裏,死亡是常態,活着才是偶然。他曾經也會恐懼,也會憤怒,但現在,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漠然。情感是奢侈品,會消耗不必要的能量,加速死亡的進程。
他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持續的輻射灼燒讓他體內無時無刻不充斥着難以言喻的隱痛,肌肉和骨骼都在發出抗議的哀鳴。飢餓感如同附骨之疽,集團提供的能量糊僅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
然而,在這片死寂的麻木和最深沉的絕望之下,在那雙看似空洞的眼眸最深處,卻極其隱秘地燃燒着一點別的東西。那不是希望——希望在這種地方是毒藥。那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野蠻的東西。
是不甘。
是哪怕如同野獸般、毫無尊嚴地爬行,也要活下去的、最純粹的求生意志。
每一次撬動礦石,每一次忍受鞭打,每一次呼吸着灼燒肺部的空氣,那點不甘就仿佛被淬煉了一次,變得更加凝實,更加頑固。它被深深地埋藏起來,埋藏在所有痛苦和麻木之下,如同地層深處一顆未被發現的、沉默的灰燼晶石,等待着某個無法預知的瞬間,爆發出毀滅亦或是重生的能量。
但他不知道那個瞬間何時會來,甚至不確定它是否存在。
他只是機械地揮動着撬棍,一下,又一下。在震耳欲聾的噪音和無處不在的死亡陰影中,編號737,如同過去無數個日夜一樣,消耗着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
礦坑的照明燈忽然劇烈地閃爍了幾下,仿佛預示着某種不祥。監工的叫罵聲和機器的轟鳴聲混雜在一起,奏響着一曲永無止境的、屬於灰燼世界的絕望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