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岐出生在2001年,家在村子最東頭,三間土坯房,院牆用黃泥糊了半邊,院子裏那棵老槐樹,比石岐的年紀還要大上許多。家裏還有爺爺,爺爺年輕時是村裏的木匠,腿腳利落的時候,會給鄰裏打桌椅板凳,榫卯功夫做得地道,手藝好得全村人都誇。後來上了年紀,腿腳不太靈便,夏天就常坐在槐樹下的竹椅上,眯着眼曬太陽,手裏慢悠悠地轉着兩個油光發亮的核桃;一到冬天,寒風刮得緊,他便挪到堂屋靠窗的位置,守着那方暖烘烘的煤爐,一邊慢悠悠地擇菜,一邊聽着外頭的風聲。
石岐上三年級之前,每天都是爺爺送他上學。冬天的清晨,天還沒亮透,爺爺就揣着個熱水袋,裹着厚厚的棉襖,牽着石岐的小手往學校走。清晨的風帶着田埂上的霜寒氣,爺爺會把石岐的小手揣進自己的棉襖兜裏,一邊走,一邊跟他講年輕時走南闖北做木匠的事兒,講那些雕梁畫棟的講究,石岐聽得入了迷,小短腿跟着爺爺的步子,一步一晃,腳下的土路結着薄冰,踩得咯吱響。到了校門口,爺爺總會替他理理被風吹歪的圍巾,又從兜裏摸出一顆用紅紙包着的水果糖,塞到他手裏:“好好聽課,放學爺來接你。”
他的小學,扎在村口那座搖搖欲墜的磚瓦房裏。房檐上的野草枯了又榮,像極了奶奶鬢角的白發,一年比一年稠。教室的玻璃裂了道斜斜的縫,冬天用泛黃的報紙糊着,風一吹,紙角簌簌地抖,響聲混着老師的講課聲,在空蕩蕩的教室裏飄來蕩去。
冬天的教室,是最難熬的。沒有暖氣,全靠教室後頭那個黑黢黢的煤爐取暖。學校規定,每個學生都要帶一袋苞米瓤,輪着班,一人燒一天。石岐的手小,拎不動裝滿的麻袋,奶奶就用布頭縫了個小袋子,裝上半袋苞米瓤,再摻些曬幹的柴火,讓他背着去學校。爺爺總會在他出門前,幫他把袋子往上提一提,拍着他的後背說:“慢點走,別摔着。”
輪到石岐燒火的日子,他總是早早到校。先把煤爐裏的灰燼掏幹淨,再小心翼翼地把苞米瓤塞進爐底,劃燃火柴。火苗舔着苞米瓤,發出“噼啪”的響聲,濃煙順着煙囪往外冒,嗆得他直咳嗽,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同學們陸續來了,教室裏漸漸暖和起來,大家的鼻尖都凍得通紅,卻圍在爐子邊,伸手烤着火,嘰嘰喳喳地說着話。石岐看着跳動的火苗,心裏也跟着暖烘烘的。
他總是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筆直,卻總把腦袋往洗得發白的藍布衣領裏縮。那衣領是母親方鳶縫的,針腳比奶奶細密些,還在領口內側縫了塊軟軟的布頭,怕硌着他的脖子。石岐的學習成績算不上好,課本上的生字認不全,算術題算得慢,上課的時候,老師點他的名字,他要愣上三秒才敢慢吞吞地站起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臉卻紅到耳根,連帶着脖子根都泛起一層薄紅。
三年級那會兒,石岐有兩個玩得極好的夥伴,一個叫王虎,虎頭虎腦力氣大,一個叫李淘,鬼點子多愛起哄。起初三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一起爬樹掏鳥窩,一起蹲在田埂上逮螞蚱,王虎會把家裏的烤紅薯偷偷塞給石岐,李淘則教他用狗尾巴草編小兔子。石岐性子悶,卻把這兩個夥伴看得極重,有回王虎摔破了膝蓋,他還跑回家偷拿了奶奶的草藥膏,踮着腳給王虎敷上。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切變了味。大概是從班裏有人嘲笑石岐穿的舊衣服開始,王虎和李淘看他的眼神,漸漸多了些戲謔。他們開始故意在放學路上堵他,搶他兜裏的東西,把他的課本藏到茅廁的牆縫裏,還當着其他同學的面喊他“悶葫蘆”“窮酸鬼”。石岐性子軟,每次都只是紅着眼眶把東西搶回來,從不吭聲,也沒跟家裏人說。
直到那天下午,石岐剛把煤爐生好火,王虎和李淘就一前一後擠到他身邊。王虎一把搶過石岐放在桌角的鐵盒子——那是他攢零花錢的寶貝,舉得高高的晃着,鐵盒子裏的硬幣譁啦啦響。李淘則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石岐沒站穩,後背狠狠撞在滾燙的煤爐壁上,一陣鑽心的疼瞬間竄遍全身,他疼得齜牙咧嘴,眼淚差點掉下來。
“喲,悶葫蘆還藏寶貝呢,這裏面能有幾個錢?夠買你這身補丁衣服不?”王虎的笑聲刺耳,李淘在一旁拍着手起哄,還抬腳踢了踢石岐的凳子。
這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石岐憋了許久的怒火。他忘了後背的疼,忘了自己向來的懦弱,胸腔裏那股倔勁猛地炸開。他低吼一聲,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像頭紅了眼的小野獸,死死拽住王虎的胳膊就往旁邊甩。王虎猝不及防,被他甩得一個趔趄,手裏的鐵盒子“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硬幣滾了一地。
李淘見狀,抬腳就往石岐身上踹,石岐也不躲,反手抓住李淘的褲腿,使勁一拉,李淘“哎喲”一聲摔了個屁股墩。王虎回過神來,揮着拳頭沖過來,石岐迎着拳頭就撞了上去,額頭狠狠磕在王虎的下巴上,兩人都疼得悶哼一聲。石岐不管不顧,攥起拳頭就往王虎身上亂捶,拳頭沒什麼章法,卻帶着一股不要命的莽撞勁,一邊捶一邊吼:“讓你搶我東西!讓你欺負我!”
他的樣子太嚇人了,臉上滿是淚痕,眼睛紅得嚇人,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豹子。王虎和李淘徹底慌了,他們從沒見過悶不吭聲的石岐這麼瘋,兩人顧不上撿地上的硬幣,連滾帶爬地往教室外跑,連書包都忘了拿。
石岐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着,後背的灼痛感越來越清晰,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暢快。他蹲下身,一顆顆撿起地上的硬幣,小心翼翼地放回鐵盒子裏,拍掉上面的灰塵。周圍的同學都看呆了,沒人敢出聲。
從那以後,王虎和李淘再也沒敢欺負過他,見了他就繞着走,連跟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傍晚放學回家,石岐刻意挺直背,想裝作沒事人一樣溜回自己的小屋,卻還是被坐在堂屋煤爐旁的爺爺看出了端倪。爺爺放下手裏的菜籃子,皺着眉招手:“石岐,過來。”
石岐磨磨蹭蹭地走過去,頭埋得低低的。爺爺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指尖無意間碰到他的後背,石岐疼得“嘶”了一聲,身子猛地一顫。爺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撩起他的後衣領,就看見一大片紅腫的燎泡,有的已經破了皮,滲着淡淡的血絲。
“這是咋弄的?!”爺爺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心疼,手都有些發顫。石岐咬着唇,半天沒吭聲,最後還是把王虎和李淘欺負他、他跟人打架的事,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爺爺聽完,氣得胸口直起伏,抬手就想往石岐的後背拍,可手到了半空,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換成了輕輕的撫摸,聲音也軟了下來:“你這孩子,受了欺負咋不跟家裏說?跟人打架多危險,你就不怕吃虧?”
說着,爺爺轉身進屋,翻出家裏存着的獾子油。他讓石岐趴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用棉籤蘸着油,一點一點塗在燙傷的地方。獾子油涼絲絲的,緩解了不少灼痛。爺爺的動作很輕,嘴裏卻還在念叨:“以後再有人欺負你,就回來告訴爺,爺去跟他們家長說,不許這麼莽撞地跟人動手,聽見沒?”
石岐趴在炕沿上,鼻子酸酸的,眼淚滴在粗布床單上,暈開一小片溼痕。他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嗯。”
石岐打小就有個藏在心裏的願望,那是從鄰居家看了一場軍旅電影開始的。電影裏的軍人穿着筆挺的軍裝,扛着槍,身姿挺拔地走在邊境線上,守護着一方土地。從那天起,石岐就偷偷盼着,長大了也要去當兵,也要穿上那身軍裝,也要做個能保護別人的人。這個願望,他沒跟任何人說過,只在心裏悄悄藏着,像藏着一顆珍貴的糖。
石岐打小就孝順,心裏總惦記着爺爺奶奶和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奶奶每天給他兩塊錢的零花錢,讓他在放學路上買點零嘴填肚子,可他從來沒動過這筆錢。他把錢疊得整整齊齊,塞進床頭一個鐵盒子裏,那盒子是奶奶裝針線的,被他偷偷收了起來,成了專屬的“小金庫”。攢錢的日子裏,他看着鐵盒子裏的零錢慢慢變厚,心裏就像揣了蜜。奶奶的老花鏡腿斷了,用繩子綁着將就了好久,他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整整一百八十塊,給奶奶換了一副新的;父親的襪子總破洞,腳趾頭常常露出來,他又攢了一個月,買了兩雙耐磨的線襪,趁父母過年回家時,悄悄藏在父親的行李箱裏。
那天傍晚,石岐看見母親坐在槐樹下納鞋底,手指上纏着一圈圈膠布,那些沒纏到的地方,全是裂開的小口子,滲着細密的血絲,一碰到針線就皺着眉吸涼氣。石岐的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酸溜溜的。他想起鎮上供銷社貨架上擺着的護手霜,一塊五一盒,香香的,抹在手上肯定能讓母親的手不那麼疼。
他連夜翻出那個鐵盒子,把裏面的零錢倒出來數了一遍又一遍,還差五毛。那幾天,石岐走路都低着頭,眼睛盯着路邊,放學鈴一響,他就拎着個破麻袋,沿着村道、田埂、垃圾堆一路撿破爛。塑料瓶、廢紙箱、舊鐵絲,凡是能賣錢的,他都往麻袋裏塞。太陽落山了,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背上的麻袋沉甸甸的,手心被鐵絲劃破了口子,滲出血珠,他也只是咬着牙,繼續在地裏、溝邊扒拉。
第五天傍晚,他抱着攢了五天的破爛去廢品站,賣完後一數錢,剛好湊夠了五毛。攥着那枚帶着鏽跡的硬幣,他的手心又酸又脹,卻笑得露出了豁牙。
湊夠四塊五的那天,他揣着錢一路小跑往鎮上趕,生怕晚一步護手霜就賣完了。買到護手霜的那一刻,他盯着包裝上的小字,心裏美滋滋的,想象着母親抹完護手霜,手上的裂口慢慢愈合的樣子。他把護手霜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貼着胸口往家走,一路都在琢磨,要怎麼偷偷塞到母親的針線笸籮裏,才不會被發現。
當晚,石岐趁着母親去灶房刷碗的空隙,踮着腳把那盒護手霜塞進了針線笸籮的最底層,藏在一堆碎布頭下面。
第二天一早,母親坐在槐樹下納鞋底時,指尖碰到了那盒圓滾滾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管護手霜。她愣了愣,扭頭就沖屋裏喊:“石岐!你給我出來!”
石岐正蹲在院子裏喂雞,聽見母親的聲音,心裏咯噔一下,慢吞吞地挪過去,低着頭不敢吭聲。
“這護手霜哪來的?”方鳶的聲音拔高了幾分,眉頭皺得緊緊的,“你是不是拿零花錢亂買東西了?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那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沒用,錢要省着花!”
石岐的臉漲得通紅,小聲嘟囔:“我看你手上裂了口子……”
方鳶的聲音戛然而止,低頭看了看自己纏滿膠布的手,又看了看眼前低着頭、肩膀微微發顫的兒子,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嘴上卻還是硬邦邦的:“瞎花錢!這玩意兒多貴啊!我一個莊稼人,抹這個幹啥?”
話雖這麼說,她卻小心翼翼地把護手霜揣進了兜裏,傍晚收工回來,趁沒人注意,偷偷擠了一點抹在手上。淡淡的香味漫開來,幹裂的皮膚被滋潤得舒服極了,她對着夕陽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了揚,眼眶卻悄悄紅了。
姑姑送來的蘋果,他偷偷藏在炕頭的櫃子裏,等着過年父母回來時,拿出來給他們嚐鮮。有一回奶奶病了,想吃鎮上的甜糕,他攥着攢了半個月的三十塊錢,跑了十裏地的路,買回甜糕時,鞋子磨破了,手心也攥出了汗,卻笑得眉眼彎彎,看着奶奶一口口吃完,才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角沾着的糕渣。
父親叫石亮,是個悶葫蘆,跟石岐一個性子,平日裏話不多,扛起鋤頭能在地裏待上一整天。母親方鳶,手腳麻利,嘴卻不饒人,家裏家外的事,大多是她拿主意。但她的心腸,是村裏數一數二的軟。鄰居家的孩子沒人帶,她能把人領回家管兩頓飯;誰家的農具壞了,她喊石亮去幫忙修,從不計較工錢;奶奶的腰疼犯了,她整夜整夜地守着,給奶奶揉腰、敷熱毛巾,眼睛熬得通紅也不說累。
家裏還有個姑姑,叫石麗,嫁在鄰村,離得不算遠,卻不常來。石岐記事起,就沒見過母親和姑姑說過幾句軟話,兩人一見面,不是拌嘴就是冷着臉,奶奶夾在中間,總唉聲嘆氣。
石岐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只記得有一次姑姑提着一籃雞蛋來看奶奶,剛好撞見母親在院子裏翻曬谷子。母親瞥了姑姑一眼,冷冷地說:“稀客啊,今天怎麼有空來?”姑姑也不甘示弱,把雞蛋往桌上一放,聲音拔高了幾分:“我來看我娘,還要跟你報備不成?”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話裏帶刺,奶奶趕緊把姑姑往屋裏拉,又給母親使眼色,這場口舌之爭才算是壓了下去。石岐躲在門後,攥着衣角,心裏亂糟糟的。他知道母親不是壞人,姑姑也不是,可她們怎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呢。
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頭,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每次回來,他們都會拎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裏面裝着城裏的餅幹、糖果,還有給石岐和爺爺奶奶買的新衣服。石岐看着那些包裝精致的糖果,饞得直咽口水,卻一顆都舍不得吃,全都收進奶奶的糖罐裏,留着爺爺奶奶想解饞時吃。父母想摸他的頭,他就往後躲,躲到奶奶身後,偷偷地從奶奶的胳膊縫裏看他們。他記得母親的手很糙,父親的胡茬扎人,他們身上有一股陌生的肥皂味,和家裏的煙火氣、槐花香混在一起,成了他對年的最深刻的記憶。
這天夜裏,石岐躺在床上,聽着窗外風吹槐樹的沙沙聲,又摸了摸床頭的鐵盒子,後背的燙傷處塗了獾子油,已經不那麼疼了。他想起爺爺講的那些走南闖北的故事,想起電影裏軍人挺拔的身影,想起白天和王虎、李淘打架的莽撞樣子,心裏那個當兵的願望,又清晰了幾分。他攥緊了拳頭,暗暗告訴自己,等長大了,一定要走出這個小村子,穿上軍裝,讓全家人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