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正月十五·龍虎山三清殿前
羅天大醮的幡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九丈高的法壇矗立在殿前廣場中央,壇分三層,上層供奉三清,中層列坐各派長老,下層便是今日道法大會的擂台。青石鋪就的擂台邊緣刻滿符文,在初春的陽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芒——這是龍虎山的“鎮炁陣”,專爲壓制比試中可能失控的狂暴能量。
來自天下道門的弟子們聚在台下,足有數百之衆。正一道各分支青袍飄飄,全真道弟子素衣束冠,淨明道、太一道、神霄派……各色道服如百花綻放在初雪消融的廣場上。人聲鼎沸中,偶爾傳來法器碰撞的清音,或是某位長輩低聲訓誡弟子的絮語。
陳九生縮在最角落的觀戰席,手指死死摳着木凳邊緣。他穿着嶄新的青色道袍——這是天師府爲參會弟子統一配發的,布料細膩,袖口繡着淡淡的雲紋,可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空蕩蕩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別抖。”身旁傳來郭啓明的聲音,平淡無波。
陳九生這才發現自己雙腿在打顫。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按照謝滄流教的吐納法調息,可胸口那股熟悉的灼燙感隨着周圍越來越濃的炁息而翻涌——場內高手如雲,各派弟子修煉的功法各異,散逸的炁交織碰撞,對他體內的封印來說簡直是火上澆油。
“第一輪抽籤結果出來了!”執事道士洪亮的聲音壓過嘈雜。
擂台上方,一面巨大的水鏡懸浮半空,鏡面上流光閃爍,顯現出對戰名單。陳九生眯眼看去,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了他們——
丙組第三場:龍虎山郭啓明 vs 茅山趙元
丁組第二場:龍虎山林巧娘 vs 淨明道周清菡
沒有他的名字。陳九生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失落。
“巧娘的對手是淨明道的人。”郭啓明忽然開口,眉頭微蹙,“淨明道以‘心齋坐忘’之法聞名,擅長擾亂對手心神。巧娘沒實戰經驗,恐怕……”
話音未落,就聽謝滄流懶洋洋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怕什麼?我教了她三天下毒的手法,夠用了。”
兩人回頭,只見這位師傅不知何時已溜達到觀戰席,手裏拿着個油紙包,正啃着裏面熱騰騰的肉包子。他今天難得換了身稍微整潔的道袍,可腰間依舊掛着酒葫蘆,嘴角還沾着油漬。
“謝師叔,”陳九生小聲問,“林師姐她……真的要用毒?”
“不然呢?”謝滄流三兩口吃完包子,把油紙揉成一團隨手一拋——紙團在空中劃出弧線,精準落入三丈外的竹簍,“道法大會又不是過家家,贏才是硬道理。再說了,那丫頭配的毒頂多讓人拉三天肚子,死不了人。”
他抹抹嘴,看向郭啓明:“倒是你,茅山的趙元我聽說過,專修‘五雷正法’,走的是剛猛路子,正好和你家傳雷法撞上。記住我教你的——以柔化剛,以靜制動,別傻乎乎跟他對轟。”
郭啓明點頭,眼中卻有戰意燃起。陳九生看在眼裏,心中莫名一緊——這位師兄的眼神,太像要拼命了。
“至於你,”謝滄流轉向陳九生,上下打量一番,“繼續呼吸。等會兒場上炁息混亂,你體內的東西容易躁動。記住,吸氣三息,閉氣七息,呼氣八息,別停。”
陳九生重重點頭,開始按節奏調息。說來也怪,當他全神貫注於呼吸時,胸口的灼燙感真的漸漸平復,像洶涌的潮水被堤壩攔住。
“鐺——”
銅鍾長鳴,大會正式開始。
前幾場比試多是各派年輕弟子切磋,雖也有精妙招式,但總體波瀾不驚。直到丙組第三場,執事道士高喊:“請龍虎山郭啓明、茅山趙元登台!”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
郭啓明起身,解下腰間佩劍放在座位上——道法大會規定,比試只用法術符籙,禁用兵器。他緩步上台,黑衣在滿場青白道服中格外扎眼。
對面,茅山趙元是個矮壯青年,國字臉,濃眉,一身杏黃道袍鼓蕩着獵獵勁風。他咧嘴一笑,抱拳道:“郭師弟,請了!”
話音未落,趙元雙手已結印訣。只聽“轟隆”一聲,擂台半空竟憑空凝出五道雷光——青、赤、黃、白、黑,對應五行,正是茅山“五雷正法”的起手式“五雷引”!
台下響起一片低呼。雷法本就難修,五雷齊出更是需要極高的控制力,這趙元一出手就顯露了扎實功底。
郭啓明面色不變,只緩緩抬起右手,食指中指並攏豎於胸前。他沒有結印,沒有誦咒,只是靜靜站着,周身卻開始流轉起淡淡的氣旋——那氣旋極柔,柔得像春風拂柳,可偏偏將擂台上狂暴的雷炁蕩開一圈漣漪。
“以柔化剛?”高台中層,一位茅山長老眯起眼睛,“龍虎山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雷法路數?”
旁邊張元吉天師捻須微笑:“小輩自己琢磨的,讓道兄見笑了。”
擂台上,趙元見郭啓明不動,眼中閃過厲色:“郭師弟小心了!”
他雙手猛然下壓,五道雷光如蛟龍撲下,直轟郭啓明面門!雷光所過之處,空氣發出焦灼的爆鳴,連鎮炁陣的金芒都微微顫動。
就在雷電即將及體的刹那,郭啓明動了。
他沒有躲,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踏得很輕,輕得像踩在雲端,可落腳瞬間,他周身那柔和的炁旋驟然一變——不是變剛猛,而是變得更柔,柔到極致,竟將五道雷光“吸”了進去!
是的,吸。雷光沒入炁旋,就像泥牛入海,連個浪花都沒濺起。
趙元臉色大變,急催法力,想將雷光召回。可那炁旋仿佛有生命般,將五道雷光牢牢裹住,旋轉,消磨,化解……不過三息,狂暴的雷電竟被化作了溫順的炁流,順着郭啓明的指尖重新流出,在他掌心凝成一團拳頭大小的光球。
光球很安靜,安靜得像初生的露珠。
全場死寂。
“這是……化雷爲炁?!”台下有識貨的老輩失聲驚呼。
郭啓明托着光球,看向趙元:“趙師兄,還你。”
他輕輕一推,光球緩緩飄向趙元。速度很慢,慢到連孩童都能躲開。可趙元卻僵在原地,額頭冷汗涔涔——他感覺得到,那光球裏包裹着他自己的五雷之力,只是已被徹底“馴化”。若這光球炸開,威力不會太大,可這手法背後的境界,已徹底碾壓了他。
光球飄到趙元面前三尺,無聲消散。
“我……認輸。”趙元頹然垂手,臉色灰敗。
執事道士愣了愣,才高聲道:“丙組第三場,龍虎山郭啓明勝!”
台下爆發出熱烈的議論聲。陳九生激動得站起來,卻被謝滄流一把按回座位:“坐下,還沒完呢。”
果然,高台上幾位各派長老已開始交頭接耳。張元吉天師面帶微笑,眼中卻有憂色一閃而過——郭啓明這一手露得太漂亮,也露得太早。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郭啓明下台時,經過陳九生身邊,腳步頓了頓,低聲道:“看清楚了嗎?那就是《清風化雷訣》的第一層,‘雷炁歸元’。”
陳九生怔怔點頭,心裏卻翻江倒海。他看得清楚,可看清楚了又如何?這種精微的控制,他這輩子都做不到。
“別羨慕。”謝滄流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道。他的道是化雷,你的道……是活着。”
這話刺得陳九生心口一疼。
接下來幾場比試,陳九生看得心不在焉。直到執事道士喊出“丁組第二場”,他才猛地回神。
林巧娘抱着她的小木箱上了台。她今天穿了身淺青色的道袍,頭發綰成簡單的道髻,看上去幹淨利落。只是緊抿的嘴唇和微微發白的臉色,暴露了她的緊張。
對面,淨明道周清菡是個清秀女冠,約莫十八九歲,眉眼柔和,手持一柄白玉拂塵。她沖林巧娘微微一笑:“林師妹,請指教。”
比試開始。
周清菡果然如郭啓明所料,一出手便是淨明道的“坐忘心訣”。她並不強攻,只將拂塵輕輕一拂,一股若有若無的炁息便彌漫開來——那炁息很怪,不傷人,卻讓人心神恍惚,像春日午後昏昏欲睡的感覺。
台下觀戰的弟子們離得遠都受影響,紛紛打起哈欠。擂台上的林巧娘更是眼神迷離,腳步踉蹌,眼看就要不戰而敗。
“巧娘,閉氣!”謝滄流忽然朗聲喝道。
這聲喝中暗含清心咒力,林巧娘渾身一震,猛地咬破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她不再猶豫,打開木箱,取出三只小紙包,揚手一撒!
紙包在空中炸開,化作三色粉末:紅、黃、藍。粉末混在一起,竟不落地,反而凝成一片彩霧,飄向周清菡。
“用毒?”周清菡皺眉,拂塵連掃,想將毒霧驅散。可那霧竟粘稠如膠,附着在拂塵上,順着炁息反向侵蝕她的手掌!
不過三息,周清菡臉色大變——她感到掌心奇癢,接着是麻,麻到整條手臂都抬不起來。她急運淨明道清心功法,卻發現這毒怪異至極,不傷經脈,只麻痹筋肉,連解毒都無從下手。
“你……這是什麼毒?”周清菡額頭冒汗。
林巧娘小臉通紅,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愧疚:“是、是我自己配的‘三花軟筋散’,用曼陀羅、醉魚草、麻痹藤調和……十二個時辰後藥效自解,不會傷及根本……”
周清菡苦笑,看向自己已完全不聽使喚的右臂,嘆了口氣:“我認輸。”
“丁組第二場,龍虎山林巧娘勝!”
台下掌聲稀稀拉拉。用毒取勝終究不算光彩,不少弟子看向林巧娘的眼神都帶着鄙夷。林巧娘低着頭匆匆下台,回到座位時眼圈已經紅了。
“做得不錯。”謝滄流拍拍她的肩,“贏就是贏,管他們怎麼想。”
林巧娘咬着唇不說話。陳九生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遞過去一塊手帕。
第一輪比試進行到午時才結束。龍虎山三人中,郭啓明和林巧娘晉級,陳九生未出戰,按規則自動進入敗者組——若敗者組再輸,便徹底淘汰。
午飯時間,各派弟子在膳堂用餐。陳九生端着食盤找了個偏僻角落,剛坐下,就聽旁邊桌傳來議論:
“聽說了嗎?龍虎山那個郭啓明,用的根本不是正統雷法!”
“何止,他還帶着煞氣呢。我師叔說,那小子眼裏有血光,怕不是修了什麼邪法……”
“還有那個林巧娘,堂堂龍虎山弟子,居然用毒,真丟道門臉面。”
“最可笑的是第三個,叫什麼陳九生,連台都不敢上。龍虎山這是沒人了嗎?”
議論聲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陳九生聽見。他握筷子的手微微發抖,食盤裏的飯菜一口也吃不下。
“吃飯。”郭啓明不知何時坐在了他對面,語氣平淡,“理他們作甚。”
林巧娘也端着盤子過來,眼睛還紅着,卻強笑道:“陳師弟,嚐嚐這個筍片,很鮮的。”
陳九生看着兩人,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他們都在爲他着想,可他卻像個累贅,只能躲在角落,連上場的勇氣都沒有。
午飯後是半個時辰的休息。陳九生一個人溜出了膳堂,想找個清淨地方繼續練吐納法。他順着後山小徑走,越走越偏,最後來到一處廢棄的煉丹房——這裏荒廢多年,平時少有人來。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灰塵撲面而來。陳九生掩住口鼻,正要進去,卻猛地頓住腳步。
房內有人。
而且不止一個。
透過破敗的窗櫺,他看見三個穿着別派道袍的弟子正在裏面低聲交談。其中一人身材高瘦,背負長劍,是青城山的;一人矮胖,腰間掛滿符袋,是閣皂宗的;還有一人……
陳九生瞳孔一縮。
那人穿着普通道袍,可袖口處隱約露出一角紋飾——五毒環繞的八卦圖案。和郭啓明那日描述的,滅郭家滿門的凶手紋飾一模一樣!
“消息確定嗎?”青城山弟子聲音壓得很低,“那個陳九生體內,真的封印着‘朱厭’?”
“千真萬確。”袖藏毒紋的弟子冷笑,“我師父當年參與過那場封印,親眼所見。張元慶天師以性命爲代價,才將朱厭之魂封入一個三歲孩童體內——就是現在的陳九生。”
閣皂宗弟子搓着手,眼中閃着貪婪的光:“朱厭可是上古凶獸,雖只是殘魂,若能抽取煉化,至少能增百年修爲……咱們什麼時候動手?”
“別急。”毒紋弟子搖頭,“這裏是龍虎山,強搶會惹大麻煩。等道法大會結束,各派散去時,咱們在半路截殺。那小子修爲低微,手到擒來。”
三人又商議了些細節,這才悄悄離開。陳九生躲在殘垣後,大氣不敢出,等他們走遠,才癱軟在地,渾身冷汗涔涔。
他們要殺他……要抽他體內的封印……
恐懼如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想跑,想去找謝滄流,想去找天師,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胸口那股灼燙感再次翻涌,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劇烈,像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撞擊封印的壁壘。
“冷靜……吸氣三息……閉氣七息……”
他強迫自己調息,可沒用。恐懼像毒藤纏繞心髒,越纏越緊。眼前開始出現幻象:燃燒的村莊,慘叫的人群,還有一只巨大的、赤紅色的獸影,在火光中仰天長嘯……
那是朱厭的記憶碎片。
“呃啊——”陳九生抱住頭,痛苦地蜷縮起來。他感到封印正在鬆動,一絲絲暴戾的炁息從縫隙中滲出,順着經脈蔓延。所過之處,血液沸騰,骨骼作響,皮膚下泛起詭異的赤紅紋路。
不行……不能在這裏失控……
他用最後一絲理智,跌跌撞撞沖出煉丹房,朝後山深處跑去。他要離人群遠一點,再遠一點,就算失控,至少不能傷及無辜。
山路崎嶇,荊棘劃破道袍,在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陳九生渾然不覺,只拼命往前跑。胸口的灼燙越來越烈,像有團火在燃燒五髒六腑。眼前景象開始扭曲,樹木變成張牙舞爪的鬼影,風聲裏夾雜着獰笑。
終於,他力竭摔倒在一處懸崖邊。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澗,水聲轟鳴。
封印,要破了。
陳九生絕望地閉上眼。
就在這時——
“定。”
一個溫潤平和的男聲響起,不大,卻清晰穿透了他腦海中的混亂。
緊接着,一股清涼如泉水的炁息從天而降,灌入他頭頂百會穴。那炁息極其精純,如春風化雨,溫柔卻堅定地將他體內暴走的炁一點點安撫、疏導、歸位。
陳九生猛地睜眼。
懸崖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
左邊是個中年文士,約莫四十出頭,青衫素袍,手搖折扇,面容清癯,眼中含笑——那笑不是謝滄流那種玩世不恭的笑,而是真正的、如沐春風的笑意。剛才那聲“定”便是出自他口。
右邊是個女子,看起來三十許,容貌不算絕美,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冽氣質。她穿着月白色的道袍,長發只用一根木簪綰着,手裏捧着一卷竹簡,正靜靜看着陳九生,眼神像能洞穿人心。
“陸師叔?賀蘭師叔?”陳九生認出了兩人——謝滄流的師弟陸載塵,師妹賀蘭。他在山上的畫像裏見過,只是真人比畫像更……深不可測。
“你就是九生?”陸載塵收起折扇,俯身查看他的狀況,眉頭微蹙,“封印鬆動得比預想的還嚴重。師兄也真是,明明算到今天有此一劫,卻偏偏要賭你自己能撐過去。”
賀蘭沒說話,只伸出右手食指,輕點在陳九生眉心。一點冰涼滲入,陳九生頓時感覺腦海清明了許多,那些幻象如潮水退去。
“你被人盯上了。”賀蘭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我在你身上感應到了三種不同的追蹤印記——青城山的‘劍痕印’,閣皂宗的‘符蹤印’,還有……”她頓了頓,“玄陰洞的‘五毒印’。”
陳九生臉色煞白:“玄陰洞?是那個……”
“滅郭家滿門的邪道組織。”陸載塵接話,神色凝重起來,“他們居然混進了道法大會。看來不光是沖着你體內的朱厭,還沖着郭啓明那孩子。”
他扶起陳九生:“此地不宜久留。跟我來,師兄讓我們教你點東西——既然躲不過,那至少得有自保之力。”
“可是道法大會……”
“第二輪比試在申時,還來得及。”賀蘭轉身帶路,“師兄說了,你若能在第二輪上場並取勝,他就把下個月的酒錢都賭你贏。”
陳九生怔住。謝滄流……早就料到了?還專門請來師弟師妹教他?
他看着兩人背影,胸中那股灼燙不知何時已徹底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緩緩流淌。
他握緊拳頭,跟了上去。
懸崖下的山澗轟鳴依舊,可陳九生忽然覺得,那水聲裏,似乎有了不一樣的節奏。
像某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