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嶺下,林家村,村西頭最破的草棚裏,住着個沒大名的娃子。
村裏人都叫他“狗剩”,據說這樣名賤好養活。狗剩今年大概十二,或者十三?他自己也說不清。只知道有記憶起就是一個人,吃百家飯,穿百家衣,肚子好像從來沒真正飽過,尤其是對肉的渴望,像野草一樣在胃裏瘋長。
這天,狗剩在林子裏下了七八個套,正趴在地上研究一窩螞蟻搬家,盤算着能不能烤了吃。
突然,“砰”一聲悶響,地皮都震了震。
抬頭一看,好家夥!一頭百十來斤的野豬,正暈頭轉向地晃悠着,腦門上一個新鮮的大包,直愣愣撞在了前面一棵老鬆樹上,四蹄一軟,癱倒在地,嘴裏還吐着白沫。
狗剩眼睛“唰”地亮了,比餓了三天的狼還綠。
“老天爺開眼!送年貨了!”他抄起削尖的木棍就沖了過去。
野豬只是撞暈,還沒死透。狗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用石頭結果了它。生火,剝皮(技術粗糙,連毛帶皮撕下不少),架烤。
當第一縷肉香飄起來的時候,狗剩覺得這輩子值了。他虔誠地圍着火堆轉圈,口水流了三尺長。
就在他伸出“神聖之手”,準備享用這命運饋贈時——
兩根髒兮兮的手指,夾住了他的手腕。
狗剩猛地扭頭,這才發現火堆另一邊,不知何時蹲了個比他還像乞丐的老頭。
老頭看起來慘透了,道袍破得只能勉強看出個形狀,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頭發胡子攪成一團,還插着幾根草葉。最離譜的是,他胸口有個清晰的、帶着泥巴的腳印子,尺寸不大,看着像小孩的。
“你誰啊?!”狗剩急了,想抽手,那兩根手指卻像焊在他手腕上。
“我?”老頭慢悠悠撕下烤得最金黃的一條後腿肉,咬了一大口,燙得直吸溜也不鬆嘴,“路過的。小子,你運氣不錯,這‘莽山彘’雖是最低等的妖獸,血肉也帶點微末靈氣,對你這種凡胎俗子,算大補。”
狗剩聽不懂什麼妖獸靈氣,他只看到自己的肉在減少!“我的豬!我殺的!我烤的!”
“你的?”老道挑眉,又撕下一塊肋排,“誰抓住,才是誰的。老祖我教你的第一個道理。”
“你講不講理!”狗剩氣得蹦,另一只手去搶。
老道手腕一抖,狗剩只覺得一股巧勁傳來,自己原地轉了個圈,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第二個道理,”老道嚼着肉,含糊不清,“拳頭大,就是理。”
狗剩知道碰上硬茬了。他打不過,跑?舍不得肉。眼珠子一轉,開始裝可憐:“老爺爺,您行行好,我三天沒吃飯了,就指着這口肉活命呢……您給我留點骨頭啃啃也行啊……”邊說邊擠眼睛,可惜演技太浮誇,一滴淚都沒擠出來。
老道樂了:“小子,有點意思。比山上那些榆木腦袋的徒子徒孫強。這樣吧,肉,分你一半。”
狗剩眼睛剛亮。
“不過,”老道話鋒一轉,“你得拜我爲師。”
“拜師?”狗剩警惕,“學啥?學你怎麼要飯?”
“噗——”老道差點被肉嗆着,“放屁!老祖我是修仙的!正經玄天宗太上長老!道號‘清風子’!”
“玄天宗?沒聽過。”狗剩搖頭,“修仙能幹嘛?”
“吸風飲露,餐霞食氣,長生不死!”
“聽着就吃不飽。”狗剩撇嘴,“我現在就想吃飽。”
“修仙有成,移山倒海,點石成金!”
“金子能直接換燒雞嗎?”
“……能。”
“那我現在就要一只燒雞,你能點出來嗎?”
“……”清風子老道被噎住了。點石成金是比喻!比喻懂嗎!這小子怎麼這麼實在!
“你看,”狗剩覺得自己抓住了破綻,“你就是個騙肉吃的老乞丐。把肉還我!”
清風子惱羞成怒:“膚淺!庸俗!老祖我……”他忽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修仙,還能御劍飛行!咻——一下,飛到鎮上,王記燒雞鋪的燒雞,剛出爐的,油汪汪的,想拿幾只拿幾只!”
狗剩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咽了口口水,但隨即更懷疑了:“那你飛一個我看看?你先飛到鎮上拿只燒雞回來,我就信你。”
清風子:“……老祖我受傷了!沒看見嗎!”他指了指胸口的腳印,又指了指自己這一身狼狽。
“哦,”狗剩恍然大悟,“所以你是飛不動,摔下來了,才搶我的肉吃。”
“不是搶!是交換!用仙緣換你的肉!”清風子老臉有點掛不住。
“仙緣能頂餓嗎?”狗剩靈魂發問。
“……”清風子覺得自己的道心三百年都沒今天這麼波動過。他深吸一口氣,決定換個策略,掏出殺手鐗。
他手腕一翻,掌心突然多了一個小巧的、白玉般的淨瓶。瓶口對着烤豬一指,一道微光閃過,剩下的半扇烤豬,包括狗剩還沒來得及碰的那些最好部位,“嗖”一下,全被吸進了瓶子裏,連點油星都沒剩。
“我的肉!!!”狗剩慘叫,撲上來搶瓶子。
清風子把瓶子舉高,得意洋洋:“這叫‘乾坤一氣瓶’,內有芥子空間。拜師,這肉慢慢還你。不拜,嘿嘿,老祖我帶着它找個地方養傷,慢慢吃,吃一年!”
狗剩看着那比自己還幹淨的火堆,欲哭無淚。這老家夥,不僅搶肉,連鍋端!
“你……你無恥!”
“謝謝誇獎。”清風子笑眯眯,“修仙界,這叫‘機緣把握’。小子,跟老祖我混,以後這種裝吃的寶貝,多得是。怎麼樣?拜不拜?”
狗剩看着老道那張雖然髒但眼睛異常清亮(此刻寫滿狡黠)的臉,又想想被收走的半扇豬,再想想“御劍飛行拿燒雞”的遙遠畫面,肚子很應景地“咕嚕”一聲。
他權衡了足足三息時間。
“拜!”狗剩一咬牙,一跺腳,“但你得先把豬後腿還我!現在就要!還有,以後得了燒雞,我得吃雞腿!”
清風子撫掌大笑:“成交!乖徒兒,來來來,磕個頭,叫聲師父,肉就還你!”
“先給肉!”
“先磕頭!”
“不給肉不磕!”
“不磕頭沒肉!”
一老一小,就在烤豬的灰燼旁,像菜市場討價還價一樣吵了起來。最後各退一步——狗剩不情不願地磕了個歪歪扭扭的頭,叫了聲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的“師父”;清風子從瓶子裏倒出一條最小的前腿肉,扔給狗剩。
狗剩抱着肉,啃得滿臉油花,心裏卻有點悲憤:這仙修得,怎麼開局就虧了半扇豬?
清風子看着狼吞虎咽的徒弟,摸着胡子(手感扎手,該剪了),心裏也在盤算:雖然資質看起來平平無奇,靈根感應微弱,但這股子對“實物”的執着勁兒,還有跟自己討價還價的機靈,倒是難得。最關鍵的是,這小子身上,似乎有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破妄”氣息?不然怎麼能一腳把自己從遁光裏踹下來?(這事太丟人,絕對不能提!)
或許,真是天數?
“對了徒弟,”清風子忽然想起什麼,“你大名叫啥?總不能一直狗剩狗剩地叫。”
狗剩啃着肉,含糊道:“沒大名。”
清風子仰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黑黢黢的山林,再看看眼前這個爲了口肉就把自己賣了的便宜徒弟。
“爲師給你取一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顯得高深莫測,“你於山林得遇仙緣,性情……呃,質樸天然。便叫你——”
狗剩抬起頭,油汪汪的眼裏難得有了一絲期待。叫個“天寶”、“富貴”之類的?聽着就旺夥食。
清風子一字一頓:“林、大、器!”
狗剩:“……哪個qi?”
清風子:“器皿的器!大器晚成!寓意深遠!”
狗剩臉垮了下來。大器?還不如狗剩聽着扛餓呢。
“能……能換個跟肉有關的嗎?比如林燒雞,林烤豬什麼的……”
“胡鬧!”清風子吹胡子瞪眼,“道號豈能如此兒戲!就叫林大器!以後成名了,敵人一聽‘大器老祖’,未戰先怯三分!多有氣勢!”
林大器(狗剩)翻了個白眼,低頭繼續啃肉。大器就大器吧,反正他現在只關心,剩下那些肉,老家夥什麼時候能吐出來。
他不知道,清風子看似隨意給他取名時,冥冥之中,九天之上某顆黯淡了許久的星辰,似乎極其微弱地、難以察覺地,閃爍了那麼一下。
更不知道,就在他們師徒爲名字和烤肉扯皮時,極高極遠的蒼穹之外,數道強橫無匹、帶着冰冷死寂氣息的神念,正如無形的蛛網般掃過這片地域,似乎在搜尋着什麼。
其中一道神念,在掠過黑風嶺時,微微一頓。
清風子正撕咬肉條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僵了那麼一瞬,隨即恢復自然,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凝重與寒芒。
“嘖,肉有點涼了。”他嘟囔着,掌心騰起一縷極細微的淡青色火焰,包裹住烤肉,瞬間熱氣重新升騰,香氣四溢。
林大器看得眼睛發直:“這招好!學這個!以後烤肉不用生火了!”
清風子:“……這是三昧真火雛形!煉丹煉器用的!不是烤爐子!”
“哦。”林大器湊近,盯着那縷青色火苗,“那它能直接烤熟生肉嗎?更快點。”
清風子忽然覺得,自己這傷,可能好得不會太快了。
這徒弟收的,好像有點費師父。
而且,麻煩,似乎也快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