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大器就被師父從睡夢中叫醒。
昨夜的篝火餘燼尚溫，空氣裏還殘留着錦翎雉的肉香和腐豺留下的腥臊氣。林大器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師父已經收拾停當，正望着東方漸白的天空。
“走了。”清風子言簡意賅，“趁着晨霧未散，靈氣流動活躍，更容易找到坊市的入口。”
林大器趕緊爬起來，胡亂用冰冷的山泉水抹了把臉，整理好包袱（裏面還剩小半只烤雉肉，被他小心地用油紙包好），精神抖擻地跟上師父。
越往深山走，霧氣越是濃重，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腳下溼滑的岩石和盤根錯節的樹根隱約可見。林大器緊緊跟在師父身後，不敢有絲毫分神。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的霧氣忽然開始不規律地流動、旋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攪動。空氣中的靈氣濃度明顯提升，林大器丹田裏的那團火都自發地活躍起來，發出微弱的暖意。
清風子停下腳步，伸出右手，對着前方看似空無一物的濃霧，掐了一個復雜的手訣。他的指尖亮起一點極其微弱的青光，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前方的霧氣頓時如同幕布般向兩側緩緩分開，露出一條僅容兩人並肩通過的、向斜上方延伸的狹窄石階。石階兩側是溼漉漉的岩壁，長滿青苔，頭頂一線天光艱難地透下來。
“跟上。”清風子當先踏上石階。
林大器趕緊跟上。石階溼滑陡峭，霧氣在身後重新合攏，將他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周圍寂靜無聲，只有兩人輕微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在岩壁間回蕩。
這石階仿佛無窮無盡，蜿蜒向上。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前方才豁然開朗。
霧氣散盡，眼前出現了一片與外面荒涼山林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是一個巨大的山谷盆地，四面環山，雲霧在半山腰繚繞。盆地內，亭台樓閣依山而建，錯落有致，飛檐鬥拱，雕梁畫棟，大多掩映在蒼翠古木和奇花異草之間。一條清澈的溪流穿谷而過，數座精致的拱橋橫跨其上。空氣中靈氣氤氳，比外面濃鬱了數倍不止，吸一口都讓人神清氣爽。
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谷中央，一座九層高的八角樓閣，通體由不知名的白玉般的石材建造，在晨光下散發着溫潤的光澤，檐角掛着青銅風鈴，隨風發出清越的聲響。樓閣最高處，懸着一塊巨大的牌匾，上書三個鐵畫銀鉤、道韻盎然的大字——雲緲坊！
坊市街道縱橫交錯，以青石板鋪就，幹淨整潔。此刻時辰尚早，但已有不少人影在街道上走動，或步履匆匆，或駐足交談。這些人大多穿着統一的或各具特色的服飾，氣息凝練，顯然都是修士。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幌子飄揚，有賣丹藥的“百草堂”，有售法器的“千鍛閣”，有專營符籙的“靈符軒”，還有各種收購材料、發布任務、提供消息的鋪子，甚至還有幾家酒樓茶館，傳出陣陣香氣。
整個山谷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五彩光幕之中，顯然是一種大型防護陣法。
林大器站在石階出口，看着眼前這幅只有在說書先生嘴裏才能聽到的“仙境”景象，嘴巴張得老大，眼睛都不夠用了。
靈氣！樓閣！店鋪！修士！還有……空氣裏飄來的、比錦翎雉香一百倍的復雜食物香氣！
“這……這就是坊市？”他喃喃道，感覺自己像個剛進城的土包子。
“嗯，雲緲坊，雲緲山脈最大的散修與小型宗門交易聚集地。”清風子語氣平淡，似乎對這繁華景象習以爲常，“走吧，先找個地方落腳，打聽消息。”
兩人走下石階，融入坊市的街道。
走在青石板上，身邊不時有修士擦肩而過。有的御使着巴掌大小、流光溢彩的飛行法器低空掠過；有的身後跟着奇形怪狀、氣息不弱的靈獸；還有的幹脆腳踏飛劍，在坊市上空一定高度內呼嘯來去，引來下方一陣羨慕或敬畏的目光。
林大器看得眼花繚亂，又有些自慚形穢。自己這一身補丁衣服，背着個破包袱，跟周圍這些“神仙”比起來，簡直就像混進鳳凰窩的山雞。
清風子卻泰然自若，目不斜視，徑直朝着坊市中央那座最高的白玉樓閣走去。
“師父，我們去哪？”林大器小聲問。
“雲緲坊管理中樞，‘雲緲閣’。那裏消息最靈通，也能辦理暫住令牌。”清風子答道。
很快，兩人來到雲緲閣前。閣樓氣派非凡，門口站着兩名身穿銀色軟甲、氣息赫然是練氣後期巔峰的守衛，眼神銳利地掃視着進出的人。
清風子帶着林大器走到門口，對守衛微微頷首：“辦理暫住，兩人。”
守衛看了他們一眼，尤其是清風子那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和林大器那副難民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並未阻攔，只是公事公辦地朝裏面指了指：“進門左轉，第一個櫃台。”
進入閣內，裏面空間廣闊，裝飾典雅。左側是一排辦理各類事務的櫃台，右側有休息區和任務發布欄，人來人往，頗爲熱鬧。
清風子走到標着“暫住登記”的櫃台前。櫃台後面坐着一個穿着雲緲坊制式青袍、留着山羊胡、正在打瞌睡的老修士。
“辦理暫住。”清風子敲了敲櫃台。
老修士被驚醒，不耐煩地抬眼，看到清風子和林大器的樣子，眉頭就皺了起來：“暫住？一人一天一塊下品靈石，最少辦理三天。先交靈石，再登記身份來歷。”
清風子沒說什麼，從懷裏取出六塊下品靈石，放在櫃台上。
老修士收了靈石，這才慢吞吞地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和兩支毛筆，蘸了墨，頭也不抬地問：“姓名？出身？來雲緲坊所爲何事？停留幾日？”
“貧道清風，這是小徒林大器。出身……山野散修。來此采買些藥材，順便探訪故人。暫住三日。”清風子淡淡道，報了個假名。
老修士在冊子上記錄着，聽到“山野散修”時，嘴角撇了撇，顯然不信。但也沒多問，這種遮掩來歷的人他見多了。
“喏，這是你們的暫住令牌，拿好。三日後失效，若要續期，提前來辦。令牌不得轉借，遺失不補。坊市內嚴禁私鬥，違者重罰。住處自己找，客棧或租憑洞府隨意。”老修士扔過來兩塊半個巴掌大、灰撲撲、材質像是硬紙板壓成、上面用朱砂寫着“暫住”二字和編號的木牌。
林大器接過令牌，捏了捏，果然是硬紙的！還掉渣！他有點失望，想象中的“仙家令牌”不應該是玉的或者金屬的嗎？
清風子倒是面不改色地收好，道了聲謝，轉身就走。
老修士在後面嘀咕：“窮酸散修，還帶着個拖油瓶……”
聲音不大，但林大器耳朵尖，聽到了，臉上頓時有點火辣辣的。他偷偷看了師父一眼，清風子卻恍若未聞，腳步不停。
出了雲緲閣，清風子帶着林大器在坊市裏轉悠起來。他們沒有去那些看起來就很貴的酒樓客棧，而是在較爲偏僻的南街，找了一家名叫“客如歸”的小客棧。客棧不大，上下兩層木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還算幹淨。
掌櫃的是個胖乎乎、笑呵呵的中年凡人（在坊市裏做些伺候修士的活計），見有客來，熱情招呼。清風子要了一間最便宜的下房，位於後院角落，只有一張硬板床和一張舊桌子，窗戶對着後牆，光線昏暗，但勝在安靜。
一天的房錢是兩塊下品靈石，包一頓簡單的早飯（粥和鹹菜）。
安頓下來後，清風子對林大器道：“你在此處休息，不要亂跑，尤其不要與人爭執。爲師出去打探些消息。”
林大器點頭應下。他知道自己修爲低微，又人生地不熟，亂跑只會給師父添麻煩。
清風子獨自離開了客棧。
林大器坐在硬板床上，打量着這簡陋的房間，心裏卻不像在棲霞鎮時那麼失落。畢竟，這裏是真正的修仙坊市，靈氣充沛，外面街道上走的都是修士！雖然他只能住最差的房間，用硬紙做的暫住牌，但好歹是進來了。
他盤腿坐好，開始按照師父教的吐納法門修煉。這裏的靈氣濃度遠超外界，他剛一入定，就感覺絲絲縷縷清涼純淨的靈氣被吸引過來，通過呼吸和周身毛孔滲入體內，匯入丹田那團火中。那團火仿佛久旱逢甘霖，歡快地跳動、壯大，雖然幅度微乎其微，但那種清晰的增長感，讓林大器精神一振。
修煉不知時間。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師父還沒回來。
肚子又開始叫喚。他摸了摸包袱裏剩下的烤雉肉，猶豫了一下，沒舍得吃。這坊市裏肯定有更好吃的東西，得留着肚子（和靈石）。
他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裏踱了兩步，最終還是沒忍住好奇，推開門，走到客棧的小院子裏。
院子裏種着幾棵普通的果樹，樹下有石桌石凳。此刻空無一人。夕陽的餘暉給木樓鍍上一層金邊，坊市方向傳來隱約的喧囂聲。
林大器不敢走遠，就在院子裏活動了一下筋骨，順便練習了幾遍“溫火初探”。在這裏施展，感覺火苗似乎都更穩定、明亮了一絲。
天色完全黑下來時，清風子回來了。他依舊是一身舊道袍，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端倪。
“師父，打聽到什麼了嗎？”林大器迎上去。
“嗯。”清風子走進房間，關上門，布下一個簡單的隔音禁制，才低聲道，“情況有些復雜。”
他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緩緩道：“玄天宗山門‘疊翠峰’，確實還在。但也確實……沒落了。”
林大器心裏一緊。
“三百年前那場大劫，玄天宗損失慘重，頂尖戰力折損大半，宗門秘境和不少傳承也或遺失或封存。之後又經歷了幾次內鬥和外部擠壓，勢力範圍不斷收縮。如今的疊翠峰，雖然名義上還是雲緲山脈一方勢力，但早已不復當年盛況，門下弟子稀少，資源匱乏，在附近幾個宗門和家族眼中，幾乎成了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清風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眼神卻有些幽深。
“怎麼會這樣……”林大器喃喃道，心裏那頓頓有靈雞的夢想，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
“具體細節，坊間流傳版本很多，真僞難辨。但可以確定的是，如今的玄天宗，守成尚且艱難，更別提恢復了。”清風子頓了頓，“而且，我們回山的時機，似乎也不太巧。”
“怎麼了？”
“三日後，恰逢雲緲山脈十年一度的‘小仙門大比’。”清風子道，“說是大比，實則是附近幾個小宗門、修仙家族重新劃分勢力範圍、爭奪資源的擂台。玄天宗也在受邀之列，但據我所知，近幾次大比，玄天宗都是墊底，備受嘲笑，能保住的資源點越來越少。今年……恐怕更是凶多吉少。甚至有傳言，若此次大比玄天宗再無一戰之力，恐怕連‘疊翠峰’這最後一塊祖地，都未必保得住。”
林大器聽得心頭發涼。宗門都快沒了？那他們回去幹嘛？送人頭嗎？
“師父，那我們……還回去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回。”清風子斬釘截鐵，眼神堅定，“正因爲如此，才更要回去。我玄天道統，豈能斷絕於宵小之手？”
他看着林大器，語氣緩和了些：“大器，怕了？”
林大器下意識地想搖頭，但想了想，還是老實點頭：“有點。師父，我這麼弱，回去能幹啥？別拖你後腿……”
清風子笑了笑，那笑容裏卻沒什麼暖意：“放心，爲師還沒老糊塗到讓你去跟人打擂台。你只需跟着爲師，多看，多學，該吃吃，該喝喝。其他的，有爲師在。”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外面坊市的點點燈火：“三百年了，有些賬，該算一算了。有些人，也該讓他們知道，玄天宗的劍，還沒斷。”
林大器看着師父的背影，那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背影，此刻卻仿佛一座山嶽，沉穩而不可撼動。他心裏的那點畏懼，忽然就淡了許多。
“師父，我跟你！”他站起來，很認真地說，“我不會拖後腿的！我會努力修煉，努力……不給你惹麻煩！”
清風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溫和：“嗯。早點休息吧。明日，爲師帶你去坊市裏轉轉，見識見識，也給你添置點東西。既然要回山，總得有點樣子。”
林大器用力點頭，心裏那點對未來的忐忑，又被一絲新的期待取代。
見識坊市！添置東西！說不定……還能買點好吃的？
他重新坐回床上，開始打坐修煉，比之前更加認真。雖然不知道回宗門後具體要面對什麼，但變強一點，總沒錯。
夜深了，雲緲坊的燈火漸次熄滅，只有中央的雲緲閣和少數幾處地方，依舊亮着光芒。
客棧簡陋的房間裏，一老一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一個在默默積蓄力量，規劃着回歸之路。
一個在努力吸收靈氣，憧憬着未知的明天。
而三日後的“小仙門大比”，以及玄天宗那風雨飄搖的命運，正如同夜色中悄然逼近的暗流，等待着他們的，究竟是力挽狂瀾，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