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臘月寒冬,凜冽的北風呼嘯着,像無數把淬了冰的刀子,無情地刮在葉蓁蓁那張早已失去血色的臉上。
她蜷縮在縣城一處散發着腐敗氣味的破敗牆角,單薄的破棉襖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嚴寒,身軀早已凍得僵硬麻木,連顫抖的力氣都已耗盡。
胃裏翻江倒海般的空虛,灼燒着她的食道,每一次幹嘔,都只剩下苦澀的黃膽水,喉嚨裏滿是鐵鏽味。
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隨時都可能熄滅。
眼前開始浮現出一幕幕模糊而又清晰的幻象,像是走馬燈般,將她淒慘又可笑的一生快速回放。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似乎穿透了時空,在她腦海中炸響。
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新郎是她曾經愛得刻骨銘心的知青陳志強,新娘則是縣紡織廠廠長那趾高氣揚的女兒劉美蘭。
陳志強穿着一身裁剪得體的嶄新西裝,滿面春風地摟着新娘,那西裝的料子,是她熬了無數個通宵,用血汗錢和全部積蓄給他買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許諾,會穿着它來迎娶自己。
然而,眼前這一幕,是多麼諷刺的背叛。
畫面陡然一轉,是她被陳志強和劉美蘭聯手污蔑的場景。
人來人往的街頭,他們指着她,口口聲聲說她是糾纏不休的瘋女人。
周圍那些曾經熟悉的、帶着善意的面孔,此刻都變成了冷漠的旁觀者,甚至有人投來鄙夷和厭惡的目光。
那些指指點點的聲音,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銀針,無情地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蓁蓁,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志強都結婚了,你還纏着他!”母親張蘭那張曾經溫柔慈愛的臉,此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她伸出手,卻不是擁抱,而是用力將她推開。
那股力道,帶着決絕,帶着與她徹底割裂的痛苦。
“我們葉家沒你這種不知廉恥的女兒!滾!”一向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父親葉國生,氣得渾身發抖,他抄起門邊的掃帚,將她像垃圾一樣,掃出了生她養她的家門。
衆叛親離,無家可歸。
她從一個曾經被村裏人羨慕的、即將嫁給大學生的水靈村花,徹底淪爲一個被唾棄的瘋子、棄婦。
她終於明白,從頭到尾,那不過是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
她傾盡所有,不惜與家人決裂,掏空了家裏所有的積蓄,才爲陳志強換來了回城上大學的寶貴機會。
可他一回城,就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甚至連一個字的解釋都沒有,就將她拋棄,轉頭攀上了高枝。
無盡的恨意與悔恨,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啃噬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靈魂。
如果……
如果上天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有來生,她發誓,她一定要讓這對狗男女,付出血的代價,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皮越來越重,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噬着她最後的意識。
就在她即將徹底墜入無邊深淵之際,一雙鋥亮的軍勾皮鞋,突然停在了她的視線盡頭。
緊接着,一股溫熱的氣息包裹了她,一件帶着淡淡煙草味和男人體溫的軍大衣,輕輕地蓋在了她瘦弱的身體上,隔絕了那刺骨入髓的寒風。
她用盡生命中最後一絲氣力,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中,映入一張冷峻而又熟悉的側臉。
是陳志強那位不苟言笑的小叔——陳敬嚴。
她記得他。
那個在軍區身居要職,每次回村都會引得全村人敬畏三分的大人物。
前世,在她幾次絕望到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候,似乎總能看到他那高大而沉默的身影,在暗中默默地給予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助。
只是那時的她,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從未真正留意過他的存在。
只聽他那低沉沙啞,卻異常沉穩的聲音,對身邊的人吩咐道:“找個地方,好好安葬。”
這,是她淒慘一生中,得到的最後,也是唯一的一絲體面。
原來,在這個冰冷無情的世界裏,還有人記得她是個“人”。
葉蓁蓁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卻再也沒有了力氣。
……
“蓁蓁!蓁蓁!快醒醒!把這碗紅糖水喝了!”
耳邊傳來一個熟悉而又遙遠的呼喚,帶着一絲焦急和關切。
一股溫熱的甜香,帶着紅糖特有的醇厚,霸道地鑽入她的鼻腔,讓她混沌的意識爲之一振。
葉蓁蓁猛地睜開雙眼,瞳孔驟然緊縮,帶着劫後餘生的驚恐與茫然。
入目,是自家那間再熟悉不過的土坯房。
斑駁的土牆上,還貼着一張已經褪色的舊年畫,畫上的胖娃娃笑得憨態可掬。
身下是鋪着粗布床單的土炕,布料的粗糙感摩挲着她的皮膚,如此真實。
窗外,夏日的蟬鳴聲聲入耳,帶着八月的燥熱,陽光透過窗櫺,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一切都如此真實,真實到讓她感到不真實。
她……不是應該在1988年的寒冬街頭,被活活凍死了嗎?
爲何會身處這充滿生機的夏日,在這間熟悉的屋子裏?
“你這孩子,發什麼呆呢?”母親張蘭端着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沒好氣地嗔怪道,“快喝了!身子暖和了,臉色也能好看點。明天志強就來家裏過節禮,你們的親事就算正式定下了。可不能讓他看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
紅糖水……定親……陳志強!
這幾個字,如同數道驚雷,在葉蓁蓁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將她從茫然中徹底拉回現實!
她顫抖着伸出手,看着自己這雙雖然略顯蒼白,但還算光滑細嫩,沒有一絲凍瘡和醜陋傷痕的手。
她又用力摸了摸自己年輕而溫熱的臉頰,那觸感如此真實,帶着青春的活力。
她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1983年的夏天,一切悲劇開始之前!
回到了她還沒有被陳志強徹底迷惑,還沒有與家人決裂,還沒有走向萬劫不復深淵的時刻!
“陳志強”這三個字,此刻在她聽來,如同最惡毒的魔咒,瞬間點燃了她積壓了兩世的滔天恨意。
那恨意如同火山噴發,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前世的背叛,家人的唾棄,街頭的慘死……一幕幕畫面在她眼前飛速閃過,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刺得她雙目赤紅,眼底燃起復仇的火焰。
她捏緊了拳頭,尖銳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傳來的刺痛感讓她打了個激靈,也讓她病態地清醒過來。
對,疼痛才能讓她清醒!前世的哭喊和絕望毫無用處,這一世,她要笑着,讓所有仇人哭着下地獄!
“媽,陳家小叔來送節禮了!”
門外,哥哥葉建社那粗獷而又帶着幾分興奮的嗓音響起,打斷了葉蓁蓁的思緒,也讓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陳家小叔?
陳敬嚴?!
葉蓁蓁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顧不上母親的疑惑,徑直來到門邊,透過那道窄窄的門縫,向外望去。
院子裏,站着兩個男人。
一個,是滿臉堆笑、油嘴滑舌的陳志強。
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此刻正滔滔不絕地向父親葉國生介紹着什麼,眼神裏閃爍着精明的算計和掩飾不住的得意。
在看到他的瞬間,葉蓁蓁胃裏一陣翻涌,那股積壓了兩世的恨意幾乎要化作實質的殺氣沖破喉嚨。
她死死摳住門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強壓下當場沖出去撕碎他的沖動。
而他旁邊,站着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挺拔的軍裝,墨綠色的布料襯得他身形如鬆,肩寬腿長,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巒。
麥色的皮膚,輪廓分明的五官,劍眉下一雙深邃的眼眸銳利如鷹,薄唇緊抿,渾身散發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
他手裏提着幾個禮盒,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連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正是陳敬嚴!
是那個在她的生命盡頭,給了她最後一絲體面的男人!
葉蓁蓁死死地盯着他,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前世,她從未正眼瞧過這個男人,只覺得他冷漠無趣。
可如今看來,他卻像一束光,照進了她無盡的黑暗。
她清楚地記得,前世,就是因爲陳敬嚴這次回家,帶來的節禮格外貴重——一塊上海牌手表,兩瓶茅台,還有幾斤稀罕的糕點。
陳志強靠着這些小叔送來的東西,在村裏賺足了面子,也徹底說服了本就有些愛面子的父親,讓她心甘情願地嫁給陳志強。
看着院子裏那個滿眼算計,即將毀掉她一生的渣男,再看看旁邊那個沉默如山、氣場強大,卻在最後關頭給了她尊嚴的男人。
一個,是毀了她一生的惡魔。
一個,是給了她最後溫暖的恩人。
一個瘋狂又大膽的計劃,在葉蓁蓁的腦中瞬間成型。
她要賭!
賭上她重活一世的所有!
她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恨意與激動全部壓回心底,再睜眼時,眸中的赤紅與殺氣已然褪去,只剩下小白花般的純淨與怯懦。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衣服和頭發,推開了房門。
她沒有看陳志強,甚至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她徑直走到陳敬嚴面前,帶着幾分初見時的怯意,又帶着幾分少女的羞澀,怯生生地低下頭,用蚊子般細弱的聲音,輕聲喊了一聲:
“小叔好。”
正在和葉家父親說話的陳敬嚴,聞聲轉過頭。
他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眸,落在眼前這個蒼白瘦弱的女孩身上。
她比他記憶中上一次見時更瘦了,寬大的衣袖下,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那雙大而清亮的杏眼裏,此刻正盛着一種驚弓之鳥般的脆弱。
不知爲何,這副模樣讓他下意識地蹙了蹙眉,這個侄子的對象,看起來……太瘦弱了,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心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
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視線卻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多停留了半秒。
陳志強見狀,立刻得意洋洋地湊了上來,一把攬過話頭,像是宣告主權一般,炫耀道:“蓁蓁,這是我小叔,在部隊裏當大官的!小叔,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葉蓁蓁,我對象,是不是長得水靈?”
他說話的語氣裏,充滿了對葉蓁蓁的掌控感和炫耀感,仿佛她已經是他的私有物品。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口中的“對象”,垂下的眼眸裏,是一片刺骨的冰冷和算計。
葉蓁蓁沒有理會他,只是將眼眸垂得更低,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
她的計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她抬起頭,看向陳志強,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柔弱又順從的表情。
她那雙杏眼,此刻充滿了不安與期待,仿佛真的對他有着萬般依戀。
“志強哥,”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陪我到村口的河邊走走吧,我……我有些話,想單獨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