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半。
這是屬於打工人的神聖時刻。
在這個時間點,老板的微信是用來屏蔽的,工作群的消息是用來免打擾的,而靈魂,是屬於自己的。
錢多多正呈“大”字型癱在出租屋那張一米五的小床上。
臉上敷着十塊錢一片的“前男友面膜”。
手裏舉着手機,屏幕上正播放着最新的狗血復仇爽劇。
嘴裏還叼着一根鴨脖。
那姿態,要多豪放有多豪放,要多頹廢有多頹廢。
“爽!”
看着劇裏的女主角一巴掌扇飛惡毒女配,錢多多狠狠地咬了一口鴨脖。
感覺這一天的怨氣都隨着那一聲脆響煙消雲散了。
什麼裴煜。
什麼紅燒肉。
什麼千層蛋糕。
統統滾一邊去。
現在的她,就是鈕祜祿·多多。
是掌控自己命運的女王。
就在她準備迎接下一波劇情高潮的時候。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不是那種普通的震動。
而是一連串急促的、像是催命符一樣的震動。
頂部的通知欄彈出一個綠色的圖標。
【新的朋友】
錢多多皺了皺眉。
這個點誰加她?
難道是推銷保險的?
還是賣茶葉的小妹?
她漫不經心地劃下通知欄,點開微信。
下一秒。
她嘴裏的鴨脖“啪嗒”一聲掉在了睡衣上。
油漬瞬間暈開。
但她根本顧不上心疼那件剛買的純棉睡衣。
她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個好友申請。
頭像是一片漆黑,中間懸浮着一個白色的、極簡的字母——“P”。
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
冷漠,孤傲,且裝逼。
再看備注信息。
只有兩個字。
【裴煜】。
“臥槽!”
錢多多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了起來。
臉上的面膜因爲動作幅度太大,直接滑到了下巴。
她手忙腳亂地把面膜扶正,又趕緊抽紙巾擦睡衣上的油。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蹦迪。
裴煜?
裴煜加她微信?
這是什麼鬼故事?
難道是今天紅燒肉的事情還沒完?
他回家之後反芻了一下,覺得還是太鹹了,所以決定半夜加她微信把她罵一頓?
還是說……
他發現了她在心裏偷偷罵他是“吸血鬼”?
錢多多的手指懸停在“接受”那個按鈕上方。
顫抖得像是帕金森晚期患者。
接?
還是不接?
這簡直就是個送命題。
不接,那是無視老板,明天可能因爲“左腳先邁進公司”被開除。
接了,那可能今晚就要面臨某種未知的審判。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
閉上眼睛。
在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個還剩二十九年的房貸賬單。
那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
也是逼迫她向資本家低頭的枷鎖。
“點!”
她咬牙切齒地按了下去。
【你已添加了裴煜,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這一行灰色的小字,看起來是那麼的刺眼。
錢多多還沒來得及想好開場白。
比如是發個“老板好”,還是發個“裴總晚安”,或者是發個跪下的表情包。
對面的消息就已經發過來了。
速度快得像是早就編輯好了。
【在哪?】
言簡意賅。
沒有標點符號。
透着一股子命令的口吻。
錢多多看着這兩個字,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個答案。
在家?
在床上?
在夢裏?
還是在地獄?
她小心翼翼地打字回復。
【錢多多:裴總,我在家。這麼晚了,您有什麼吩咐嗎?[微笑][月亮]】
哪怕是在微信上,職場禮儀也不能丟。
那個微笑表情雖然看起來有點假,但至少代表了態度。
對面沉默了三秒。
這三秒裏,錢多多感覺自己像是等待判決的囚犯。
【裴煜:來公司。】
【裴煜:現在。】
“轟——”
錢多多感覺一道天雷劈在了天靈蓋上。
來公司?
現在?
她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時間。
22:35。
這個點去公司?
他是瘋了嗎?
還是公司着火了需要她去救火?
或者是公司破產了需要她去清算資產?
【錢多多:裴總……現在是晚上十點半……是不是公司出什麼急事了?財務數據泄露了?還是稅務局來查賬了?】
她試圖用這種誇張的猜測來喚醒老板的一絲良知。
告訴他,這個點叫員工去公司是不道德的,是不符合勞動法的。
然而。
裴煜的回復再次刷新了她的認知下限。
【裴煜:都不是。】
【裴煜:我覺得辦公室的WiFi有點卡。】
【裴煜:你來測一下速度。】
錢多多盯着那行字。
足足盯了一分鍾。
她懷疑自己不識字了。
或者是這個世界崩壞了。
測WiFi?
大半夜把她叫過去,就是爲了測個WiFi?
他是把她當成中國電信的維修工了嗎?
還是把她當成路由器成精了?
一股無名怒火從腳底板直沖腦門。
這不僅僅是壓榨。
這是侮辱!
是對她智商和人格的雙重侮辱!
她錢多多雖然是社畜,但也是有尊嚴的社畜!
士可殺不可辱!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
準備發一篇八百字的小作文,控訴這種非人的待遇,並且嚴詞拒絕這種無理的要求。
“裴總,雖然您是老板,但員工也有休息權!測網速這種事您可以找行政部,也可以找IT部,甚至可以找運營商!我只是個財務,我不懂網絡,更沒有義務在半夜十點半去給您修網!這不符合流程,也不符合常理!請您尊重我的私人時間!”
打完這一大段話。
錢多多看着屏幕,感覺自己帥呆了。
這就是反抗者的姿態!
這就是自由的呐喊!
就在她準備點擊發送的前一秒。
對話框裏又跳出來一條消息。
【裴煜:算加班。三倍工資。】
【裴煜:打車費報銷。】
【裴煜:另外,夜宵報銷。】
錢多多的手指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那篇八百字的小作文,在“三倍工資”這四個字面前,瞬間變得蒼白無力。
三倍工資啊!
那是多少錢?
加上打車費,再加上夜宵……
這一趟下來,抵得上她平時幹三天了!
而且只是測個WiFi!
又不用扛大包,又不用算復雜的報表。
這不是送錢是什麼?
剛才那一腔熱血和怒火,瞬間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
不。
是被潑了一盆金幣。
尊嚴?
尊嚴多少錢一斤?
能還房貸嗎?
能買包包嗎?
能吃火鍋嗎?
不能。
但裴煜給的錢能。
錢多多默默地長按那段小作文。
選擇。
刪除。
然後換上一副狗腿至極的嘴臉。
【錢多多:好的裴總!沒問題裴總!我這就出發!保證隨叫隨到!爲公司網絡暢通保駕護航是我的榮幸!】
發送。
那一刻。
錢多多聽到了自己節操碎裂的聲音。
那是金錢碰撞出的美妙樂章。
“啊——”
她把手機扔在床上,發出一聲悲憤的哀嚎。
“錢多多啊錢多多!”
“你就是個見錢眼開的俗人!”
“你墮落了!”
“你被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腐蝕了!”
罵歸罵。
身體還是很誠實的。
她一把扯下臉上的面膜,隨便抹了兩把精華液。
然後沖到衣櫃前開始翻找衣服。
穿什麼去?
這是個問題。
既然是去“修網”,穿得太正式顯得很做作,好像早有預謀似的。
穿睡衣去肯定不行,那是耍流氓。
穿得太漂亮……
萬一裴煜覺得她在勾引他怎麼辦?
畢竟蘇小暖那個烏鴉嘴剛才還在給她洗腦,說裴煜對她有意思。
雖然她堅決不信。
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尤其是在這種月黑風高、孤男寡女的深夜辦公室。
必須穿得安全一點。
那種讓人看了毫無世俗欲望的安全。
錢多多翻箱倒櫃。
終於在角落裏找到了一套去年的運動服。
灰撲撲的顏色,寬鬆的版型。
穿上之後,整個人就像個行走的麻袋。
不僅不顯身材,甚至連性別都模糊了。
“完美。”
錢多多站在鏡子前轉了一圈。
對自己這個造型非常滿意。
這就叫“技術型人才”的穿搭。
主打一個樸實無華,專業過硬。
她隨手扎了個馬尾,素面朝天。
拿起手機和鑰匙,沖出了家門。
深夜的街道空蕩蕩的。
風有點大。
吹得路邊的樹葉沙沙作響。
錢多多縮了縮脖子,感覺有點冷。
她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裴氏大廈。”
司機師傅是個光頭大叔。
聽到這個目的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眼神裏帶着幾分同情。
“姑娘,這麼晚還去加班啊?”
“那是大公司吧?聽說裏面都是精英。”
“看來精英也不好當啊,這都快十一點了。”
錢多多苦笑一聲。
“是啊師傅。”
“什麼精英啊,就是個高級搬磚的。”
“而且還得隨叫隨到。”
“哪怕老板讓你去數星星,你也得去。”
司機師傅搖了搖頭,感嘆道:
“這年頭,賺錢都不容易啊。”
“不過姑娘你也別太拼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那些大老板,一個個心都黑着呢。”
“把員工當牲口使喚。”
錢多多聽着師傅的吐槽,感覺找到了知音。
“師傅您說得太對了!”
“簡直就是真理!”
“我那個老板,不僅僅是心黑。”
“他是五髒六腑都黑!”
“大半夜不睡覺,非說網卡。”
“你說網卡關我什麼事?”
“我是財務,又不是網管!”
“他這就是變態!是心理扭曲!是報復社會!”
她在車上瘋狂輸出。
把這一晚上的憋屈都倒了出來。
司機師傅也很配合,時不時附和兩句“確實過分”、“太不是東西了”。
車廂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然而。
就在錢多多罵得正起勁的時候。
手機又震了一下。
還是那個黑色的頭像。
【裴煜:還有多久?】
【裴煜:我看着監控呢。】
【裴煜:別在路上買夜宵拖延時間。】
錢多多:“……”
她感覺後背一涼。
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車頂。
仿佛那裏裝了個攝像頭。
這也太可怕了吧!
他是有千裏眼還是順風耳?
連她在路上可能會買夜宵這種小九九都能猜到?
【錢多多:裴總,已經在車上了!師傅開得飛快!大概還有十分鍾就到!】
回完消息。
她趕緊對司機師傅說:
“師傅,麻煩您再快點。”
“我老板催命了。”
“他說要是五分鍾不到,就把我做成紅燒肉。”
司機師傅一聽,腳下的油門踩得更深了。
“好嘞!坐穩了姑娘!”
“咱們不能讓那個黑心老板得逞!”
出租車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十分鍾後。
裴氏大廈樓下。
整棟大樓黑漆漆的,像是一座沉默的巨獸,盤踞在夜色中。
只有頂層。
那一整層的落地窗,透出冷冽的白光。
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
那是裴煜的領地。
也是她今晚的戰場。
錢多多付了車費,站在大樓門口。
深吸了一口初冬深夜的冷空氣。
讓那股涼意直透肺腑,以此來鎮壓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髒。
“呼——”
“錢多多,你可以的。”
“不就是測個WiFi嗎?”
“就算是測心跳,測腦電波,你也得頂住!”
“爲了三倍工資!”
“爲了人民幣!”
她握緊拳頭,給自己打了個氣。
然後邁着悲壯的步伐,走進了那扇感應門。
保安大叔正在前台打瞌睡。
聽到動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看到一個穿着灰色運動服、扎着馬尾辮、素面朝天的女人走進來。
嚇了一跳。
差點以爲是哪裏來的女鬼。
“哎哎哎!幹什麼的?”
保安大叔拿起對講機,警惕地看着她。
“送外賣的不讓進啊!”
錢多多停下腳步。
扯了扯嘴角。
指了指自己胸前掛着的工牌。
“大叔,是我。”
“財務部的錢多多。”
“來……加班。”
保安大叔湊近看了看工牌,又看了看她的臉。
恍然大悟。
“哦!是你啊!”
“那個……那個……”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變得有些古怪。
帶着一絲八卦,一絲敬畏。
“那個今天被裴總送蛋糕的錢小姐?”
錢多多臉上的假笑僵住了。
這消息傳得也太廣了吧?
連夜班保安都知道了?
這公司還有沒有一點隱私了?
“呵呵……大叔您記性真好。”
她尷尬地笑了笑。
“這麼晚了還來加班啊?”
保安大叔一邊給她刷卡開門,一邊意味深長地說。
“裴總還沒走呢。”
“剛才林特助下去了,現在上面就裴總一個人。”
“姑娘,你這……辛苦啊。”
最後那個“辛苦”,被他說得百轉千回。
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暗示。
錢多多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孤男寡女。
深夜加班。
這buff簡直疊滿了。
明天早上的謠言版本,估計能進化出“私生子”來了。
“不辛苦,命苦。”
錢多多扔下一句大實話。
快步沖進了電梯。
按下那個讓人心悸的數字——66。
電梯門緩緩合上。
數字開始跳動。
10……20……30……
隨着樓層越來越高。
錢多多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她看着電梯鏡子裏的自己。
灰頭土臉,一臉怨氣。
這哪裏像是去見霸道總裁。
這分明像是去討債的包租婆。
“叮。”
66層到了。
電梯門打開。
一股熟悉的、帶着冷氣的清冽味道撲面而來。
那是金錢的味道。
也是裴煜的味道。
整個走廊靜悄悄的。
只有盡頭那扇雙開的大門虛掩着。
透出一線燈光。
錢多多抱着手機。
像個做賊的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腦子裏瘋狂刷屏。
他真的只是測WiFi嗎?
會不會有什麼別的陰謀?
比如……
讓她去修燈泡?
或者通下水道?
畢竟在裴煜眼裏,她現在的功能已經不僅僅是財務了。
她是個萬能工具人。
走到門口。
她停下腳步。
整理了一下那件並不存在的衣領。
又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然後。
抬起手。
準備敲門。
就在這時。
裏面傳來了裴煜的聲音。
低沉,冷淡,卻穿透力極強。
“進來。”
“在門口磨蹭什麼?”
“是在做心理建設,還是在想怎麼把剛才在車上罵我的話圓回來?”
“……”
錢多多舉起的手僵在半空。
瞳孔地震。
他在車上裝竊聽器了嗎?!
這都能知道?!
還是說……
那個光頭司機是他的人?!
細思極恐。
這簡直就是恐怖片現場!
錢多多咽了口唾沫。
推開門。
臉上掛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裴總……您真幽默。”
“我怎麼可能罵您呢?”
“我對您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辦公桌後。
裴煜抬起頭。
那雙深邃的眸子透過金絲邊眼鏡,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目光在她那身灰撲撲的運動服上停留了兩秒。
眉頭微挑。
似乎有些意外。
又似乎有些……嫌棄?
“行了。”
他合上手裏的文件。
站起身。
修長的身影在燈光下投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壓迫感瞬間拉滿。
他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
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既然來了。”
“就開始吧。”
“從這裏開始測。”
“每個角落都不要放過。”
他把平板遞給錢多多。
屏幕上是一個專業的測速軟件。
界面復雜得像是在發射火箭。
錢多多接過平板。
感覺沉甸甸的。
“那個……裴總。”
她弱弱地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
“網速很快呢?”
裴煜看着她。
嘴角勾起一抹極其惡劣的笑。
“那就測到它變慢爲止。”
“或者。”
“測到你承認,你在心裏罵了我多少句爲止。”
錢多多:“……”
完了。
這就是個鴻門宴。
不是測WiFi。
是測命。
今晚。
她注定要在這個充滿WiFi信號的牢籠裏。
渡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