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細沙，從指縫間悄然流逝。“Cheerye”迎來了一周年紀念日，這個曾經只有灰色水泥骨架的空間，如今已被無數溫暖的記憶填滿。
阿迪爲這個夜晚籌備了整整一個月。她細心挑選了每一串燈飾，親手編寫了每一份邀請函。酒吧今晚不對外營業，只迎接那些在這一年裏真心相待的朋友們。院子裏，暖白色的串燈如銀河傾瀉，將每個人的笑容都映照得格外溫柔。那面承載着無數故事的照片牆上，又添了不少新的瞬間——有正赫和姜予安在萬聖節扮成吸血鬼與女巫的搞怪合影，有七月拿下重要項目後開香檳慶祝的雀躍，有桑琦第一次帶新女友來的羞澀時刻。
阿喜站在吧台後，神情專注得像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他特意爲今晚研發了五款特調雞尾酒，每一款都對應着一位重要的朋友。當他把那杯“晨曦微光”推到夏至面前時，眼底閃着期待的光。透明的杯壁上凝結着細密的水珠，淡金色的酒液中懸浮着可食用的金箔，像破曉時分的第一縷陽光。
“嚐嚐看，”賀川在她身邊輕聲說，“阿喜調整了半個月，就爲了這一杯。”
夏至小心地抿了一口，先是荔枝和蜜桃的清甜在舌尖綻放，隨後是烏龍茶的回甘，最後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薄荷涼意。“比之前的‘晨曦’更豐富了，”她由衷贊嘆，“像是把整個清晨都裝進了杯子裏。”
氣氛在酒香中漸漸升溫。大家舉杯相慶，爲“Cheerye”的一歲生日，也爲這一年來彼此扶持的情誼。笑聲和碰杯聲此起彼伏，連院子裏的老槐樹都在暖黃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慈祥。
“讓賀川說兩句！”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很快所有人都跟着起哄。
賀川被推到了院子中央，串燈在他頭頂織就一片星空。他今天穿着簡單的白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燈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眼神裏帶着些許緊張，卻異常堅定。
“這一年，謝謝大家。”他的聲音透過夜色，沉穩而清晰，“‘Cheerye’對我來說，從來不只是個酒吧。它是我和喜哥、阿迪的一個夢，是我們用水泥、燈光和酒水構築的烏托邦。”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最後精準地落在夏至臉上，溫柔得讓人心顫。“在這裏，我收獲了很多。但最重要的，”他頓了頓，每個字都說得格外用力，“是我遇到了想要珍惜一生的人。”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隨即，爆發的歡呼聲和掌聲幾乎要掀翻屋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夏至身上，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沖出胸膛，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
賀川穿過人群，一步步朝她走來。他的眼神專注而熾熱，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他的掌心滾燙，帶着薄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夏至。”他喚她的全名，聲音低沉而鄭重，“我們在一起，好嗎？”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誇張的儀式，只有最樸素的詢問。在這個充滿他們共同回憶的地方，在所有人的見證下。
夏至看着他的眼睛，那裏面映着細碎的星光，也映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樣。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初見時他突兀的敬酒，辦公室裏突然送達的荔枝，清晨爬山時他始終在前方半步的身影，他把她介紹給朋友時驕傲的眼神……
就在那句“好”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心底最深的恐懼突然蘇醒。
她想起原野母親挑剔的目光，那些刻薄的評價像針一樣扎在心上：“夏至啊，不是我說你，女孩子事業心太強不是好事。”想起無意中在原野手機裏看到的聊天記錄，他和母親介紹的姑娘相約見面，語氣親昵。想起訂婚宴上原野閃爍其詞：“我媽說……再等等……”
更痛的是祈寧。那個曾與她漫步在異國街頭的男人，最後卻只能在電話裏哽咽：“夏至，對不起……我前妻以死相逼，孩子還小……我沒辦法……”
那些被背叛的夜晚，她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暗轉明。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她需要靠着藥物才能入睡，白天卻還要強打精神應付工作。正是這些痛苦，鍛造了如今在職場雷厲風行的夏總監，卻也讓她在自己的心周圍築起了高高的圍牆。
她臉上的紅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一點點從唇上消失。她的手在賀川的掌心裏微微顫抖，冰涼得不像話。
“對不起，賀川。”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讓整個院子瞬間安靜下來。她一點點抽回自己的手，動作緩慢卻堅定，“我……還沒有準備好。”
她不敢看賀川瞬間黯淡的眼神，不敢看正赫和七月驚訝的表情，更不敢看阿迪擔憂的目光。抓起手包，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身後那片溫暖的星河，那個她早已心動的男人，都被她決絕地拋在身後。只有夜風知道，在她轉身的瞬間，一滴淚終於掙脫束縛，悄無聲息地沒入衣領。
夏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公寓的。
意識回籠時，她已經站在了玄關，背靠着冰冷的防盜門，劇烈地喘息着，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追逐。高跟鞋歪斜地甩在一邊，手包掉落在腳邊，裏面的東西散落出來，手機屏幕在地板上亮起又暗下，映出她蒼白失神的臉。
屋子裏一片死寂，與“Cheerye”院子裏那尚未散去的、熾熱的歡呼與祝福形成了殘酷的對比。那短暫的、幾乎要將她點燃的喧囂，此刻像退潮般迅猛消失，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靜默，壓迫着她的耳膜，也擠壓着她的心髒。
她緩緩滑坐在地上，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裙擺刺入肌膚，卻遠不及她心底那片荒蕪的寒意。眼前反復閃現的，是賀川那雙瞬間黯淡下去、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眼眸，像夜空中驟然熄滅的星辰。還有正赫張着嘴的錯愕，七月捂住了臉的驚呼，阿迪那了然而又充滿擔憂的凝視……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
她做了什麼？
她拒絕了他。在那個他傾注了夢想與心血的“家”裏，在所有共同朋友的見證下，用最傷人的方式，推開了那個她早已心動、幾乎已經融入她生活每個縫隙的男人。
“對不起，賀川……我……還沒有準備好。”
那句話，輕飄飄地從她口中說出，卻重若千鈞，不僅砸碎了他捧出的真心，也仿佛抽幹了她自己所有的力氣。爲什麼？爲什麼在幸福觸手可及的瞬間，她會像受驚的蚌一樣，猛地合上自己的殼，不惜用最鋒利的邊緣劃傷靠近的人？
原野母親那張挑剔的、永遠帶着審視意味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些看似關切實則刻薄的“建議”：“小至啊，女孩子家，事業差不多就行了，重心還是要放在家庭。”“你這樣的性格，太要強了，以後相處起來，男人會累的。” 還有原野，那個曾信誓旦旦說要保護她的男人，在家族壓力面前是如何的猶豫和退縮，甚至背着她去相親……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不是被選擇的伴侶，而是一件待價而沽、還需要不斷修正瑕疵的商品。
而祈寧……那個名字本身就像一道陳年傷疤，看似愈合，內裏卻依舊脆弱不堪。他們曾有過那麼多美好的計劃，勾勒過未來的藍圖，直到他前妻一個以死相逼的電話，和他那句充滿痛苦與無奈的“孩子還小，我沒辦法”，將一切擊得粉碎。她理解他的爲難，卻無法釋懷自己被輕易放棄的痛楚。那些失眠的夜晚，靠着藥物才能獲得的短暫安寧，白天卻要強撐着完美面具去應對工作的日子，是她獨自捱過的寒冬。是這些經歷，讓她學會了不再輕易依賴，讓她在自己的心周圍，用“獨立”和“堅強”築起了高高的圍牆，戒備森嚴。
她以爲她早已痊愈，可以重新開始。直到賀川那樣毫無保留、真誠而堅定地走向她，那份過於美好、過於沉重的“認定”，反而像一道強光，照進了她內心深處自己都不願觸碰的、依舊敏感的角落，觸發了她最本能的防御機制——逃離。
手機在地板上嗡嗡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着蘇晚的名字，然後是七月的，阿迪的……她沒有接。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如何面對。她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溼了裙擺，不是因爲不愛，恰恰是因爲太愛，太害怕失去，所以寧願從未真正開始，寧願在傷害造成之前，由自己親手斬斷這一切。
與此同時，“Cheerye”的院子裏，那片刻的死寂已經被一種無措的、壓抑的低氣壓所取代。暖白色的串燈依舊溫柔地亮着，卻再也照不亮賀川眼底的灰暗。他依舊站在原地，維持着夏至抽手離開時的姿勢，仿佛一尊瞬間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塑。掌心裏，似乎還殘留着她指尖冰涼的觸感，與他滾燙的掌心形成刺痛的反差。
“川……”正赫最先反應過來，走上前，擔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詞窮。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姜予安緊緊挽着正赫的手臂，眼中滿是心疼，既爲了賀川，也爲了那個倉皇逃離的夏至。
阿喜默默地從吧台後倒了一杯純淨的威士忌，繞過吧台，走到賀川身邊，將那杯琥珀色的液體塞進他有些冰涼的手裏，什麼都沒說。
賀川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痛苦被強行壓下，只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他舉起酒杯，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劃過喉嚨，卻暖不了那顆驟然墜入冰窖的心。
“我……”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試圖對周圍關切的朋友們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卻比哭還難看，“我沒事……讓大家掃興了。今晚……謝謝大家來。”
他說完，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步履有些踉蹌地走向酒吧內部，將那片尚未散去的、屬於周年慶的歡樂與溫馨，連同朋友們擔憂的目光，一起關在了身後。他需要獨處，需要時間去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拒絕，去理解她那句“還沒有準備好”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他未曾察覺的驚濤駭浪。
院子裏的氣氛依舊凝重。阿迪看着賀川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努力振作精神，對大家說：“讓大家擔心了。時間不早了，今晚就先到這裏吧。謝謝大家今天能來，‘Cheerye’和我們，都感激不盡。”
客人們帶着惋惜和議論，陸續散去。原本充滿歡笑的庭院，很快變得空蕩，只剩下滿地的星光（燈串）和無人收拾的酒杯，昭示着剛剛發生的一場無聲的坍塌。
今夜，注定無人安眠。城市的這一端，夏至在自我構建的囚籠裏舔舐傷口，被過往的幽靈糾纏；另一端，賀川在夢想初成的空間裏，獨自面對被驟然否定的真心，試圖在一片狼藉中，尋找那個他以爲自己早已讀懂，此刻卻感到陌生的答案。
那層原本甜蜜的薄紗，在即將被掀開的瞬間，化作了一道冰冷的壁壘，橫亙在兩人之間。而打破它，需要的不再是沖動和勇氣，或許是更深的理解、更耐心的等待，以及直面彼此內心深處那些隱秘傷痕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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