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慶的夜晚,在夏至倉皇逃離後,陷入了一種近乎凝滯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原本洋溢着歡聲笑語、仿佛被蜜糖浸泡過的院子,此刻只剩下無數暖白色的串燈在微涼的夜風中輕微搖晃,發出幾不可聞的簌簌聲,映照着每一張寫滿錯愕與茫然的臉。
賀川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定格在了原地。伸出的右手還僵硬地懸在半空,維持着方才想要緊緊握住她、傳遞溫度與承諾的姿勢。掌心裏,屬於夏至的那點微涼體溫正在迅速消散,如同指間流沙,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帶着刺痛感的虛無。他臉上的表情像是精心燒制的瓷器在慢鏡頭中一點點碎裂——從滿懷期待、被星光點亮的明亮,到猝不及防、無法理解的驚愕,最終沉澱爲一種深可見骨的、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掏空了的失落與迷茫。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呼喚她的名字,或是問一句“爲什麼”,卻最終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怔怔地、近乎固執地望着夏至身影消失的那扇木門,仿佛想用目光將它穿透,追回那個決絕的背影。
他不明白。那些清晨爬山時,在林間霧氣中交匯的、帶着溼意和暖意的默契眼神;那些在“Cheerye”喧囂或寧靜的角落裏,無需言語、僅憑直覺便能感知對方需求而做出的悉心照料;那些深夜送她回家時,密閉車廂裏流淌的舒緩音樂、窗外流光以及彼此之間無需打破卻舒適自在的溫情……所有細微的、日常的跡象,都像一條條清晰的脈絡,指向兩顆心毋庸置疑的靠近。爲何在最重要的、即將塵埃落定的時刻,換來的卻是她如此決絕、不留餘地的退縮?一種混合着被當面拒絕的受傷、無法理解的深刻困惑,以及一絲隱隱的、不被全然信任的苦澀,在他胸腔裏猛烈地翻涌、沖撞,幾乎要撕裂他素日沉穩的僞裝。
“川…”阿喜最先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放下手中擦拭了一半的玻璃杯,繞過吧台,快步走上前,用力地、帶着安撫意味地拍了拍賀川緊繃的肩膀。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所有構思好的、寬慰的話語到了嘴邊,在面對賀川眼中那片驟然坍塌的荒蕪時,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最終只化作一聲沉甸甸的、充滿理解的嘆息。
正赫也緊跟着擠了過來,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他壓低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語氣:“夏至她…這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突然遇到什麼特別難處理的急事了?或是家裏…這完全不像是她平時的作風啊…” 他想爲夏至的反常尋找一個合理的、外在的解釋,試圖安撫賀川,也試圖說服自己。
賀川緩緩地、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般垂下那只依然空懸、帶着尷尬與失落的手臂,沉重地搖了搖頭。喉間幹澀得發痛,仿佛被烈日曝曬過的沙地,聲音沙啞得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磨過:“我不知道。” 他偏過頭,刻意避開朋友們那充滿擔憂、幾乎要將他灼傷的目光,伸手端起旁邊小桌上不知哪位客人留下的、還剩半杯的威士忌,仰頭,近乎粗暴地一飲而盡。烈酒帶着灼熱的刺痛感劃過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卻絲毫無法壓下心頭那股冰火交織、不斷啃噬着他的鈍痛。
那晚之後,賀川陷入了一種長久的、幾乎讓身邊所有朋友都感到不適的沉默。他沒有給夏至發任何一條消息,沒有打任何一個電話,甚至連一個詢問的標點符號都沒有。他並非賭氣,也並非放棄,而是他需要絕對安靜的空間和時間,來消化這份猝不及防、近乎顛覆他認知的拒絕。他更需要冷靜下來,調動所有理智和感知,去反復思考、揣摩,在那張他總是能捕捉到溫和笑意、偶爾在疲憊時流露出讓他心疼的脆弱的臉龐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一段他不曾真正觸及、或許布滿傷痕的過往,那些過往又是如何在她心中築起了怎樣一座堅固而冰冷、讓他此刻感到無法逾越的心牆。他依舊照常去建築事務所工作,面對圖紙和項目,依舊在晚上準時出現在“Cheerye”,履行着他作爲合夥人的職責,只是臉上的笑容明顯少了許多,那份曾經在掌控全局時自然流露的篤定氣場,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他常常一個人,在那個被幾叢纖細翠竹巧妙半掩着的、他曾與夏至分享的安靜角落裏,一坐就是很久,面前放着一杯幾乎未動的酒,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夏至往常最愛坐的那個位置,仿佛在透過空氣,與一個看不見的影子進行無聲的對話。
而城市的另一端,夏至則陷入了比賀川更深、更痛苦、更不見天日的自我掙扎與情感內耗。她幾乎是瘋狂地、報復性地投入工作,用一場接一場無縫銜接的會議、一份接一份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策劃方案填滿所有白天和夜晚的時間,試圖用極致的體力與腦力疲憊來麻痹內心深處紛亂如麻、一刻不得安寧的情緒。然而,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defenses 最爲薄弱的時刻,周年慶夜晚的畫面就會像設定好的噩夢程序,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闖入腦海,反復上映——賀川那雙原本盛滿細碎星光、溫柔得能將她溺斃的眼睛,是如何在她面前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失去所有神采;他那只懸在半空、最終只能無力垂落的手;他喉結滾動、用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說出的那句“我不知道”……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復凌遲着她的心髒。強烈的悔恨和排山倒海的自責如同帶有生命力的藤蔓般瘋狂纏繞着她,不斷收緊,讓她時常在深夜驚醒,感到一陣陣生理性的窒息。
她後悔自己的殘忍與怯懦,在那樣一個對他而言意義非凡、充滿成就與喜悅的重要日子,當衆給了他如此難堪的一擊。可更深層的,是那種刻入骨髓、幾乎成爲本能的條件反射般的恐懼。她害怕一旦點頭,如今看似平靜、可控的生活會再次被不可預知的情感洪流所顛覆;害怕再一次毫無保留地付出真心、交托信任後,換來的又是體無完膚的背叛和漫無止境的傷痛。她甚至開始習慣性地、仿佛尋求某種儀式感般的慰藉,在周末的午後,系上圍裙,在廚房裏烤些精致的小點心,蔓越莓曲奇、抹茶瑪德琳、杏仁瓦片……空氣裏彌漫着黃油和糖分的甜香,能暫時填補內心的空洞。但當她把那些烤得恰到好處、形狀可愛的小點心仔細裝進印有簡約花紋的紙盒,準備像往常一樣送往“Cheerye”時,那晚他最後望向她的、受傷至極的眼神便會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她所有鼓起的微弱勇氣。最終,她只能默默地將那些承載着她無處安放的關心與歉意的點心,分發給辦公室的同事,然後獨自回到公寓,咽下那份混雜着甜膩與苦澀的、復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