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宴後第三日,我在啓祥宮的暖閣裏翻看新制的花譜,貞淑突然進來回話:“主子,花房的管事嬤嬤說,近日新來了個灑掃宮女,手腳麻利,就是性子軟,總被其他宮女欺負,方才還被推搡着摔了跤,您要不要去瞧瞧?”
我放下花譜,指尖摩挲着描金的書頁邊緣——重陽宴後宮中倒也清淨,去花房走走也好,便起身道:“備轎,去花房看看。”
穿過抄手遊廊,遠遠便聽見花房裏傳來爭執聲,夾雜着瓷器碎裂的脆響。走近了才見,幾個粗使宮女正圍着一個穿青布宮女服的女子推搡,地上摔着一只破碎的陶盆,泥土混着花瓣撒了一地。那女子垂着頭,雙手緊緊攥着衣角,脊背卻挺得筆直,即便發絲散亂,也難掩眉眼間的清秀——這模樣,倒有幾分韌勁。
“不過是個剛進來的賤婢,還敢頂嘴?”領頭的宮女抬手就要打,我厲聲喝止:“住手!”
那幾個宮女見是我,嚇得連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嘉嬪娘娘恕罪!奴婢們……奴婢們只是教她做事規矩。”
我緩步走到那女子面前,見她額角磕破了皮,滲着血絲,卻沒哭哭啼啼,只默默屈膝行禮:“奴婢魏嬿婉,見過嘉嬪娘娘。”
“起來吧。”我示意貞淑遞過一方幹淨的帕子,“她們爲何欺負你?”
魏嬿婉接過帕子按住額角,聲音輕卻清晰:“回娘娘,奴婢今日按管事嬤嬤的吩咐澆花,這幾位姐姐說奴婢澆多了,要奴婢賠她們的花盆,奴婢說可去問嬤嬤對質,她們便動了手。”
我瞥了眼地上的碎盆,冷聲道:“花房的花盆本就是公用之物,何來‘賠’一說?你們幾個,每人罰月錢半年,去浣衣局當值一個月,好好學學規矩!”那幾個宮女嚇得連連磕頭謝罪,爬起來狼狽地跑了。
暖閣裏,貞淑爲魏嬿婉敷上傷藥,她始終垂着眼,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我看着她這副模樣,忽然想起從前在潛邸時,偶爾也見過她跟在凌雲徹身邊——那時凌雲徹還是個侍衛,魏嬿婉是繡坊的宮女,兩人常在御花園的角門處說話,眼神裏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你認識凌雲徹?”我突然開口,見她身子一僵,抬起的眼眸裏滿是慌亂,又很快垂下,聲音帶着幾分顫抖:“回娘娘,奴婢……奴婢與凌侍衛是同鄉,從前在宮外認識。”
“同鄉?”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瞧你們從前在御花園說話,倒像是舊識。”
魏嬿婉的臉瞬間白了,連忙起身跪倒:“娘娘明鑑!奴婢與凌侍衛只是同鄉之誼,絕無逾矩之事!奴婢知道宮中規矩,不敢有半分妄念!”
我笑着讓她起來:“不必緊張,我沒要怪你的意思。你性子也還算堅韌,只是在花房待着,難免再受欺負。你若不嫌棄,便來啓祥宮當差吧,做些灑掃漿洗的活,總比在花房看人臉色強。”
魏嬿婉猛地抬頭,眼裏滿是不敢置信,隨即又重重磕下頭:“奴婢謝娘娘恩典!奴婢定會好好當差,絕不給娘娘添麻煩!”
往後幾日,魏嬿婉當差,果然手腳麻利,做事也細心。每日清晨,她總是第一個起來打掃庭院,將廊下的花盆擺得整整齊齊;傍晚時分,又會將暖閣的炭火添得正好,連我常用的茶盞,都記得溫在火上。
這日午後,我在窗邊看書,見魏嬿婉捧着要洗的衣物經過,腳步卻頓在廊下,望着宮牆外的方向發呆——那裏,正是凌雲徹當值的侍衛房方向。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隱約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魏嬿婉的手指緊緊攥着洗衣盆的邊緣,眼底的思念幾乎要溢出來。
“想他了?”我開口,見她慌忙回頭,臉上滿是羞赧,又要跪下請罪,我連忙攔住:“不必多禮。你與凌雲徹有情,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宮中,需得收斂些。”
魏嬿婉的眼圈紅了,聲音帶着幾分哽咽:“娘娘,奴婢與凌侍衛自幼相識,他曾說過要娶奴婢,可後來他入宮當差,奴婢也進了宮,便再也不敢提從前的事了。奴婢知道,宮門一入深似海,從前的情意,早該斷了。”
“斷不斷,要看你們自己。”我看着她,“你若好好當差,將來未必沒有機會。只是你要記住,在宮中,唯有自己立得住,才能護住想護的人,守住想守的情。”
魏嬿婉怔怔地看着我,忽然重重磕了個頭:“奴婢謝娘娘指點!奴婢明白了!往後奴婢定好好當差,不再胡思亂想,也絕不會給娘娘惹麻煩!”
我笑着讓她起來:“去吧,把衣物洗了,晚些時候,貞淑會教你如何伺候筆墨——往後,你便在暖閣裏伺候吧,離我近些,也少些是非。”
暖閣裏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魏嬿婉額角的傷疤淡了幾分。她捧着剛燙好的茶盞遞到我面前,手指卻還在微微發顫,方才廊下那番關於凌雲徹的話,顯然還讓她心緒難平。
我接過茶盞,看着她垂首立在一旁的模樣,輕聲道:“你在花房時,除了這幾位,往日還有人欺負你嗎?”
魏嬿婉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緩緩抬起頭,眼底藏着幾分委屈,卻又強撐着不肯落淚:“回娘娘,從前也有……只是沒今日這般厲害。”她攥着衣角的手緊了緊,聲音壓得更低,“其實……奴婢原本是想求嫺妃娘娘幫忙的。”
“哦?”我指尖摩挲着茶盞邊緣,故作好奇,“你與嫺妃有舊?”
“不是的。”魏嬿婉連忙搖頭,眼神飄向窗外,似在回憶,“是凌侍衛……凌侍衛說,嫺妃娘娘素來心善,或許願意幫奴婢調離花房。他還說,他曾在御花園救過嫺妃娘娘身邊的宮女惢心,嫺妃娘娘定會念及這點情分。”
她頓了頓,聲音帶上了幾分苦澀:“上個月十五,凌侍衛特意托人帶話給奴婢,讓奴婢去翊坤宮求見嫺妃娘娘。奴婢揣着攢了半個月的月錢,買了一小盒桂花糕當見面禮,在翊坤宮門外等了兩個時辰,才見到嫺妃娘娘。”
我靜靜聽着,沒打斷她的話。魏嬿婉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奴婢跪在娘娘面前,把花房裏的事一五一十說了,求娘娘開恩,讓奴婢調離花房,哪怕去浣衣局、去灑掃處都好。可嫺妃娘娘只是坐在窗邊,手裏拿着書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眼底泛起水光:“奴婢說‘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再待在花房,奴婢怕是要被她們欺負死了’,嫺妃娘娘才慢悠悠地說‘宮中規矩森嚴,各宮人事調動都有定例,我若爲你破例,豈不是亂了規矩?再說,花房的事,該找管事嬤嬤,找我有什麼用?’”
“後來呢?”我追問。
“後來……”魏嬿婉咬了咬下唇,“奴婢還想再求,可嫺妃娘娘身邊的惢心姑娘就上前說‘嫺妃娘娘身子不適,姑娘還是請回吧’。奴婢沒敢再糾纏,只能捧着那盒沒送出去的桂花糕離開。走到翊坤宮門口時,還聽見裏面傳來嫺妃娘娘的聲音,說“不過是個粗使宮女,真沒分寸”
她說完,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卻還是強忍着沒哭出聲。我看着她這副模樣,心中了然——如懿素來標榜“心善”,可骨子裏卻帶着幾分清高,對魏嬿婉這樣出身低微的宮女,根本不會放在眼裏,更何況,那時如懿正因重陽宴出醜的事心煩,哪裏會管一個宮女的死活。
“所以,從那以後,你便沒再想過求旁人?”我輕聲問道。
魏嬿婉抬起頭,眼底的水光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堅定:“是。奴婢知道,在宮裏,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若不是娘娘您出手相救,奴婢……”她說着,又要屈膝行禮,卻被我抬手攔住。
“不必多禮。”我看着她,“你能明白這個道理,便不算笨。往後在延禧宮好好當差,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
魏嬿婉眼中瞬間亮起光,重重磕了個頭:“奴婢謝娘娘恩典!奴婢此生定當盡心侍奉娘娘,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笑着點頭,讓她起來做事。看着她轉身離開的背影,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如懿的“不方便”,是她的清高,也是她的短視;而魏嬿婉的這份委屈,如今卻成了我拉攏她的契機。往後這後宮,多一個記着我恩情的人,便多一分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