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許安然站在昏暗的樓道裏,聽着門內母親壓抑的抽泣聲,和父親沉重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挎包勒在肩上,不重,卻沉甸甸地墜着。
她沒有立刻下樓,而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冰涼的鐵質扶手硌着掌心,樓道窗戶外是灰蒙蒙的晨光,帶着雨後特有的潮溼氣味。
活下去。
找到紅光。
這兩個念頭像釘子,楔在腦子裏。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下樓。
沒有直接去火車站。時間還早,她需要先做一件事——把銀鐲子換成錢。
記憶裏,離這兒三條街有個老銀匠鋪,也兼收舊金銀。店主是個幹瘦的老頭,姓胡,眼神精亮,看東西毒,壓價也狠。
許安然走到鋪子門口時,木板門剛卸下一半。裏頭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
“胡師傅。”她走進去。
鋪子很小,光線昏暗。櫃台後,一個戴着單眼放大鏡的老頭抬起頭,手裏還捏着把小錘子。
“喲,許家丫頭?”胡師傅放下工具,擦了擦手,“稀客啊。怎麼,你媽有東西要打?”
“不是打,是當。”許安然從挎包夾層裏摸出那對銀鐲子,放在玻璃櫃台上。
鐲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柔和的舊光。
胡師傅拿起鐲子,湊到窗前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最後從抽屜裏拿出個小戥子,仔細稱了稱。
“老銀,成色還行,就是太細了。”他放下戥子,抬眼看看許安然,“急着用錢?”
“嗯。”
“想當多少?”
“您看值多少?”
胡師傅伸出三根手指頭。
“三十?”
老頭搖搖頭:“三塊。一克一塊二,這兩只加起來不到三克。手工嘛……這花樣過時了,熔了重打也費事。”
三塊。
許安然心裏一沉。她知道會被壓價,但沒想到壓得這麼狠。這鐲子按銀價也不止三塊,何況還有手工。
她沒說話,伸手去拿鐲子。
“誒,等等。”胡師傅按住鐲子,“丫頭,急用錢的話,四塊,不能再多了。現在銀價就這樣,你去別處也一樣。”
許安然看着他。
集中精神。
視線裏,胡師傅身上浮起一層淡黃色的光暈,光裏混着細碎的灰色,像摻了沙。他眼神裏的精明和算計,在光暈下幾乎實質化。
鐲子在她眼裏,依舊泛着溫潤的白光。
她忽然開口:“胡師傅,櫃子最下面那層左邊第三個抽屜裏,那對沒打款的絞絲銀鐲,是前街劉奶奶上個月拿來改款的吧?她孫子下月結婚,急着要。您要是耽誤了……”
胡師傅臉色一變。
“你、你怎麼知道?!”
“我路過劉奶奶家,聽她念叨過。”許安然面不改色地撒謊,“她還說,要是月底拿不到,就去派出所問問,是不是被人黑了。”
胡師傅盯着她,眼神驚疑不定。櫃子底下那對鐲子,確實是劉老太太的,他故意拖了幾天,想多收點“加急費”。
這丫頭……邪門。
他咳了一聲,鬆開手:“五塊。真不能再多了,我這小本生意……”
“八塊。”許安然說,“我不死當,活當。兩個月後,我拿十塊錢來贖。”
胡師傅猶豫了。
活當利息高,這買賣不虧。何況這丫頭今天有點邪性,他不想惹麻煩。
“……成。”他拉開抽屜,數出八張一塊的鈔票,又開了張當票,一起推過來。
許安然接過錢和當票,仔細折好,放進貼身暗袋。
鐲子留在櫃台上,白光漸漸被陰影吞沒。
走出銀匠鋪,天光又亮了些。街上有了行人,自行車鈴叮叮當當。
許安然摸了摸暗袋裏硬挺的鈔票。
現在,她有五百九十五塊三毛,加上十美元。
還是少得可憐。
但她沒時間糾結了。火車是上午十點的,她得去趕。
回到家附近時,她遠遠看見自家樓下站着兩個人。
周曉梅,還有劉大勇。
周曉梅抱着胳膊,倚着自行車,正跟劉大勇說着什麼。劉大勇點頭哈腰,臉上堆着笑。
許安然腳步頓了頓,然後徑直走過去。
兩人看見她,停了話頭。
周曉梅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在她肩上的挎包上,嘴角一撇:“真要走啊?我還以爲你就是說說。”
許安然沒理她,繼續往前走。
“許安然。”周曉梅忽然叫住她。
許安然停住腳,沒回頭。
“你要是現在去廠裏,當着大夥兒的面說你不去了,賭約作廢。”周曉梅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帶着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情緒,“趙副廠長那邊,我……我可以幫你說說情。你爸的廠長位置,說不定還能保住。”
許安然轉過身,看着周曉梅。
這個總和她不對付的姑娘,此刻身上那層淡黃色光暈波動得厲害,灰色斑點亂竄。她眼神裏有嘲諷,有不屑,但深處,好像還藏着點別的……像是不安,或是別的什麼。
“不用。”許安然說。
“你——”周曉梅像是被噎住了,臉漲紅,“你別不識好歹!你真以爲去了莫斯科就能找到設備?你知道那邊現在多亂嗎?多少人去了回不來!”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周曉梅突然拔高聲音,“你就是逞能!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許安然靜靜地看着她。
幾秒後,她開口:“周曉梅,技術科去年報廢的那批千分尺,其實有兩把還能用,誤差在允許範圍內。你把它們撿出來,自己收着了吧?”
周曉梅臉色瞬間煞白。
“你……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去你工具箱最底層翻翻就知道了。”許安然語氣平淡,“我不說出去。但你也別來攔我的路。”
說完,她不再看周曉梅慘白的臉,轉身離開。
劉大勇站在一旁,縮着脖子,屁都沒敢放一個。
回到家,父母都不在。桌上壓着張紙條,是王秀英的字跡:“你爸去借三輪車,送你。媽去買點幹糧,馬上回。”
許安然把紙條折好,放進兜裏。
她沒等,背上挎包,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家。
然後鎖上門,鑰匙塞進門口腳墊下面。
下樓,走出院子。
巷子口,許衛東正瞪着輛破三輪車過來,車鬥裏鋪着塊舊麻袋。
看見她,他停下車,喘着氣。
“咋……咋自己下來了?不是讓你等嗎?”
“不用送。”許安然說,“我自己去車站。”
“那怎麼行!”許衛東堅持,“上車!我蹬得快,半小時就到。”
許安然看着父親花白的頭發和額頭的汗,沒再拒絕。
她坐上三輪車鬥,挎包抱在懷裏。
許衛東弓着背,用力蹬起來。車輪碾過不平的路面,顛簸得厲害。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只有車輪吱呀呀的響聲,和許衛東粗重的喘息。
快到火車站時,許衛東忽然慢下來,沒回頭,聲音悶悶地傳來:
“安然……要是太難,就回來。不丟人。”
許安然抱緊了挎包。
“嗯。”
“錢分開放,別露富。”
“嗯。”
“晚上住店,門要反鎖,凳子頂上。”
“嗯。”
“糖……糖記得吃,別餓着。”
許安然喉嚨一緊。
“知道了,爸。”
三輪車在火車站廣場邊停下。
許安然跳下車,抬頭看了看車站大樓上那個巨大的鍾。指針指向九點二十。
她轉身,從挎包裏摸出那包油餅,塞給許衛東。
“媽烙的,您帶回去吃。”
許衛東接過油餅,油紙包還溫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重重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小心點。”
“嗯。”
許安然轉身,匯入車站廣場熙熙攘攘的人流。
走了幾步,她回頭。
許衛東還站在原地,扶着三輪車,佝僂着背,望着她的方向。晨光裏,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的。
她攥緊了挎包帶子,轉頭,不再看。
火車站裏人聲鼎沸,混雜着各地的口音,汗味、煙味、行李的塵土味撲面而來。
她擠到售票窗口,遞上錢和介紹信——那是許衛東昨晚連夜去廠裏開的,蓋着紅星機械廠的紅章。
“北京到莫斯科,國際列車,硬座。”窗口裏的女售票員頭也不抬。
車票遞出來,薄薄一張紙,卻像有千斤重。
許安然捏着車票,走到候車大廳的角落,找了個相對安靜的柱子靠着。
離發車還有半小時。
她閉上眼睛,在心裏把接下來的步驟又過了一遍:
上車,找座位,保持警惕。
到達莫斯科,找便宜的旅店,盡量不引人注意。
去南郊廢品站,找伊萬·彼得羅維奇。
用有限的資金,在堆積如山的廢鐵裏,找到那抹可能存在的“紅光”。
然後,想辦法運回來。
每一步都艱難,每一步都可能出岔子。
胃裏又隱隱抽搐起來。她剝了顆糖,含在嘴裏。
甜味在舌尖化開,帶來短暫的慰藉。
就在這時,她後頸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
一陣沒來由的刺麻感,從脊椎爬上來。
她猛地睜開眼。
視線在嘈雜的人群裏快速掃過。
不遠處,一個穿着灰色夾克、戴着鴨舌帽的瘦小男人,正鬼鬼祟祟地朝她這邊張望。見她看過來,立刻移開視線,假裝看牆上的列車時刻表。
但那一瞬間,許安然看清了他的臉。
尖嘴猴腮,眼神閃爍。
孫二狗手下那個叫“瘦猴”的跟班。
果然被盯上了。
許安然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身,用柱子擋住那人的視線。
心跳有點快,但手很穩。
她摸了摸貼身暗袋裏硬挺的鈔票,和那把小改錐的輪廓。
活下去。
找到紅光。
列車進站的汽笛聲,在此刻轟然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