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聲像一把鈍刀,劈開車站嘈雜的空氣。
人群開始涌動,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匯成一股渾濁的洪流,涌向站台。許安然被人流裹挾着往前走,後頸的刺麻感時隱時現——那個瘦猴還在附近。
她沒回頭,只是把挎包往胸前拽了拽,手指隔着布料摸到暗袋裏硬挺的鈔票輪廓。
站台上,綠皮列車像條疲憊的鋼鐵長蟲,趴在鐵軌上喘息。車身上用中俄雙語寫着“北京—莫斯科”,字跡斑駁。
許安然找到自己的車廂,硬座車廂。門一開,混雜着汗味、煙味、廉價香皂味和不知名食物氣味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
車廂裏已經塞滿了人。過道上堆着鼓囊囊的編織袋、用麻繩捆扎的紙箱、甚至還有綁着腿的活雞在撲騰。座位間的小桌板上堆着搪瓷缸、鋁飯盒、瓜子皮。煙霧繚繞,說話聲、咳嗽聲、小孩哭鬧聲嗡嗡作響。
她擠進去,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三人座的最裏面。靠過道的位置已經坐了個穿軍綠棉襖的中年男人,正就着鹹菜啃饅頭。中間位置空着。
許安然側身擠進去,把挎包放在腿上,用圍巾蓋住。然後從包裏掏出那本《俄語速成》,攤開放在小桌板上,擋着臉。
書頁泛黃,印着簡單的俄語對話和中文注音。她目光落在字上,耳朵卻豎起來,捕捉周圍的動靜。
列車緩緩啓動,站台向後滑去。她看見父親那輛破三輪車還停在廣場邊,那個佝僂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心裏某處輕輕一揪。
她攥緊了書頁。
火車加速,城市景象逐漸被郊野取代。光禿禿的田地,低矮的農舍,遠處灰色的山脊線。
車程要六天五夜。
許安然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閉上眼。胃裏又開始隱隱發空,她剝了顆糖,含在嘴裏。甜味在舌尖化開,帶來短暫的踏實感。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連接處傳來響動和談笑聲。
幾個男人擠了過來,爲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穿着件半舊的皮夾克,頭發梳得油亮,一張圓臉笑眯眯的,眼睛卻精明地掃視着車廂。
他手裏拎着個網兜,裏面裝着蘋果、香腸,還有兩瓶白酒。
“借過借過——喲,這兒還有個空座!”胖子嗓門挺大,一屁股坐在許安然旁邊的中間座位上,壓得彈簧座椅吱呀一聲。
他放下網兜,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後扭頭看向許安然,笑容可掬:“小姑娘,一個人啊?去莫斯科?”
許安然抬起眼,從書頁上方看他。
胖子身上,浮着一層油膩的暗黃色光暈,光裏混雜着細碎的、不斷變幻的灰色斑點。像一鍋煮得冒泡的、成分復雜的湯。
她點點頭,沒說話。
“哎呦,這年頭,小姑娘一個人出遠門可不容易。”胖子自來熟地感慨,從網兜裏摸出個蘋果,在身上擦了擦,遞過來,“來,吃個蘋果,解解渴。”
蘋果紅彤彤的,看着新鮮。
許安然沒接,輕聲說:“謝謝,不用。”
“別客氣嘛!”胖子把蘋果直接放在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我叫王富海,跑這條線七八年了,莫斯科熟得很。你這是……探親?還是辦事?”
許安然合上書,露出封面上《俄語速成》幾個字。
“找親戚。”她聲音不大,帶着點刻意的怯生生,“我表叔在莫斯科工作,家裏讓我去看看。”
“表叔?叫啥名?在哪個單位?說不定我認識呢!”王富海眼睛一亮,湊近了些。
許安然報了個假名字和模糊的單位——這是她早就想好的說辭。
王富海聽完,撓撓頭:“這名字……沒聽說過。不過莫斯科大着呢,不認識也正常。你表叔沒來接你?”
“說好了在車站等。”
“車站可亂了,你一個小姑娘,別被人騙了。”王富海一臉關切,“這樣,到時候我帶你出站,幫你找找。俄語我會說幾句,比你這書上管用。”
他說着,瞥了一眼那本《俄語速成》,嘴角幾不可查地撇了撇。
許安然垂下眼:“謝謝王叔,不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王富海擺擺手,又壓低聲音,“小姑娘,你是第一次去吧?我跟你說,莫斯科現在可是遍地黃金!盧布都快成廢紙了,咱們人民幣、美元,那才是硬通貨!隨便帶點輕工品過去,換點舊設備、舊儀器回來,一轉手,翻幾倍的賺!”
他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差點濺到許安然臉上。
“你看我,”他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腰包,“這趟過去,就帶了些電子表、絲襪、泡泡糖。到了那邊,換點好東西,下次帶回來,至少這個數!”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許安然配合地露出一點好奇又猶豫的表情:“真的能賺那麼多?”
“那當然!不過嘛,得有門路。”王富海眯起眼,“你表叔要是沒啥門路,叔可以帶你。你出點本錢,叔出渠道,賺了錢咱們三七分,你三我七,怎麼樣?”
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着誘哄:“小姑娘,我看你挺機靈的,跟着叔幹,保證比你找你那什麼表叔強。”
許安然心裏冷笑。
這就開始下套了。
她裝出爲難的樣子:“我……我沒啥本錢。家裏就給了一點路費。”
“路費也行啊!”王富海不放棄,“有多少?一兩百?夠買點小東西了。到了那邊,叔幫你出手,很快就能滾起來!”
許安然搖搖頭,把書重新拿起來,遮住臉:“我再想想吧。”
王富海見狀,也不逼得太緊,呵呵笑了兩聲:“行,你慢慢想。這趟車還長着呢,有啥不懂的,隨時問叔。”
他轉過身,開始跟對面座位的人侃大山,吹噓自己在莫斯科如何神通廣大,認識多少“大人物”,倒騰過多少“緊俏貨”。
許安然靠着窗,目光落在書上,心思卻在快速轉動。
這個王富海,顯然是個資深倒爺。金牙是真金的,但表帶磨損嚴重,指甲縫裏有黑色的油污——可能經常接觸機械零件。他說話圓滑,但眼神裏透着算計和急於摸清她底細的迫切。
是孫二狗的人?還是單純的想拉人下水?
她不能確定,但必須保持警惕。
火車哐當哐當地行駛,天色漸漸暗下來。車廂裏亮起昏黃的燈,更顯擁擠悶熱。
王富海拿出白酒和香腸,招呼周圍的人一起喝。氣氛熱烈起來,煙霧更濃。
許安然縮在角落,啃着自帶的油餅。餅有點硬,她小口小口地吃,就着水壺裏的涼白開。
夜深了,大部分人都東倒西歪地睡去。鼾聲四起。
許安然不敢睡死,閉着眼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她後頸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刺麻感。
很輕,但清晰。
她睫毛動了動,沒睜眼。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王富海似乎動了動,然後,她感覺到有一只試探的手,輕輕碰了碰她放在腿上的挎包。
挎包不厚,但裏面有書、衣服,還有那包當幌子的零錢。王富海的手指隔着布料,似乎在摸索厚度和質地。
許安然猛地睜開眼。
正對上王富海湊近的臉。
四目相對。
王富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立刻又堆起笑:“哎呀,吵醒你了?我看你這包快掉地上了,想幫你扶扶。”
許安然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幾秒後,她忽然彎起眼睛,露出一個甜甜的、毫無芥蒂的笑容:“謝謝王叔。”
她伸手,主動把挎包拿起來,拉開拉鏈,從裏面掏出那包用舊報紙包着的零錢——大約幾十塊,放在小桌板上。
然後又拿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剩下的油餅和雞蛋。
“王叔,您餓不餓?我這還有餅。”她語氣自然,像是真的在分享食物。
王富海看着她坦蕩的動作,再看看那包不起眼的零錢和幹糧,眼中的懷疑消褪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新評估的神色。
“不餓不餓,你吃你吃。”他擺擺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小姑娘還挺懂事。”
許安然把東西收回去,拉好拉鏈,重新把包抱在懷裏。
“王叔,”她輕聲問,“莫斯科那邊……治安真的不好嗎?”
王富海嘆了口氣:“亂着呢。尤其咱們中國人,容易被盯上。不過你別怕,跟着叔,保你沒事。”
許安然點點頭,沒再說話,重新閉上眼睛。
心裏卻繃緊了弦。
這個王富海,絕不是熱心腸的老鄉。
他像一條聞到腥味的鮎魚,滑溜,貪婪,伺機而動。
而她這只剛離巢的雛鳥,必須更小心,才能不被吞掉。
火車在黑夜裏穿行,窗外偶爾閃過幾點孤零零的燈光,很快又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六天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