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機械廠的車間裏,最後一台德國進口的精密機床被擦得鋥亮。
油光水滑的表面,像垂死的老兵最後一次擦亮勳章。
幾十號工人圍在旁邊,眼神麻木得像冬天的凍土。煙味、機油味和絕望的味道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裏。
許安然站在人群外圍,頭疼得像是要裂開。
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正蠻橫地往腦子裏鑽——
《八零年代廠長小嬌妻》……惡毒女配……勾引後媽的弟弟……跳河自盡……
還有眼前這個瀕臨倒閉的廠子,這個佝僂着背的男人,這個被逼到牆角的選擇。
她閉上眼,再睜開。
很好。
穿書了。
而且穿成了馬上要家破人亡、人人喊打的那個。
“許廠長,籤了吧。”
副廠長趙金寶挺着啤酒肚,聲音尖得刺耳。他把一張合同拍在機床工作台上,紙張脆響。
“五十萬,現錢。籤了字,錢馬上到賬,工人還能發倆月工資。不籤——”他拖長了調子,環視一圈,“下個月大家夥兒一起去喝西北風!”
站在趙金寶旁邊的孫二狗搓着手,笑得和氣,眼神卻精明得像狐狸:“老許,咱都是老熟人了,我還能坑你不成?這設備是好,可廠子都這樣了,留着能下崽兒啊?賣了,起碼還能給大夥兒一條活路。”
許衛東站在機床前,背挺得很直,可握着鋼筆的手在抖。
筆尖懸在紙上,像鍘刀懸在脖子上。
車間裏靜得可怕,只有老舊排風扇吱呀吱呀地轉,攪動着令人窒息的空氣。
許安然看着那個應該是她“父親”的男人。
記憶裏,許衛東不是這樣的。他年輕時去蘇聯學習過技術,回國後帶着工人們把紅星廠從一個小作坊做成市裏的重點企業。他會在車間裏手把手教徒弟,會爲了一個零件的精度較真到半夜,會拍着胸脯說“咱們工人有力量”。
可現在,他五十出頭,頭發白了大半,脊梁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彎了。
“老許。”趙金寶等得不耐煩了,手指敲着合同,“別耗着了。廠裏欠銀行一百多萬,這個月工資還沒着落,你拿什麼填?啊?拿你這張老臉去填?”
幾個趙金寶的親信跟着哄笑起來。
許衛東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這是廠裏最後一點家底!賣了它,紅星廠就真沒了!牌子一摘,這地方明天就能改歌舞廳你信不信?!”
“歌舞廳怎麼了?”趙金寶嗤笑,“歌舞廳能掙錢!你這破廠子能嗎?老許,時代變了,別抱着你那套老黃歷不撒手!”
孫二狗趕緊打圓場:“哎哎,都別動氣。許廠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現實擺在這兒——沒訂單,沒資金,工人要吃飯。您就算不爲自己想,也得爲這幾十號人想想吧?”
他這話說得漂亮,周圍不少工人眼神動搖了。
是啊,情懷不能當飯吃。
許衛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他慢慢低下頭,看着那份合同,筆尖顫抖着,一點點往下落。
就要碰到紙面了。
就在這時——
“爸!”
許安然撥開人群,沖了進去。
她跑得急,頭發散了,呼吸也亂,可腳步很穩。
所有人都愣住了。
趙金寶最先反應過來,上下打量她,嘴角咧開一個惡意的笑:“喲,許大妞?不是在家要死要活嗎?怎麼,想通了,來送你爸最後一程?”
記憶涌上來:原主因爲“勾引後媽弟弟”的醜事敗露,這幾天確實躲在家裏沒出門。
許安然沒理他,徑直走到許衛東身邊,一把按住他握筆的手。
“不能籤。”
她的手冰涼,力道卻很大。
許衛東怔怔地看着女兒,像是沒認出來。
“安然,你……”
“這台設備,是廠裏最後的本錢。”許安然轉過身,面對着趙金寶和滿車間的人,“賣了它,紅星廠就真成歷史了。以後咱們這些人去哪?下崗?擺攤?還是去趙副廠長說的歌舞廳端盤子?”
有人小聲嘀咕:“那也比餓死強……”
“餓不死。”許安然聲音提了起來,清亮亮地砸在車間裏,“給我一個月。”
趙金寶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個月?幹啥?你能變出錢來還是變出設備來?”
“設備。”許安然一字一頓,“給我一個月,我帶更好的設備回來。”
死寂。
然後,炸開了鍋。
“她瘋了吧?”
“許大妞是不是受刺激腦子壞了……”
“更好的設備?她知道一台好機床多少錢嗎?把她賣了都買不起!”
趙金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許大妞啊許大妞,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能吹呢?還更好的設備——你知道去哪買嗎?你有錢嗎?你會看設備嗎?你技校那點東西早還給老師了吧!”
周曉梅站在人群裏,抱着胳膊,嘴角掛着毫不掩飾的譏誚。她是廠技校成績最好的,一向看不起這個“走後門”的廠長女兒。
許安然等笑聲稍歇,才開口:“趙副廠長,敢賭嗎?”
“賭什麼?”
“一個月。”許安然指着窗外,“我帶不回更好的設備,我滾出紅星廠,永遠不回來。我爸這個廠長,也讓你來當。”
趙金寶眼睛一亮。
這簡直是送上門的好事!
“成啊!”他巴不得,“大夥兒都聽見了!許安然自己立的軍令狀!一個月,帶不回設備,她滾蛋,老許也別占着廠長的位置了!”
孫二狗眯着眼打量許安然,像是在估量一件貨物。
李大山——廠裏的八級鉗工,技術最好的老師傅——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沉沉嘆了口氣。
許衛東急了,拽女兒的手:“安然!你別胡鬧!這不是開玩笑的!”
“爸。”許安然反握住他的手,轉頭看着他,眼神裏有種許衛東從未見過的堅定,“信我一次。”
許衛東愣住了。
就在這時,趙金寶又陰陽怪氣地補了一句:“對了許大妞,你這一個月,不會是打算去找你那個‘小姨夫’幫忙吧?嘖嘖,也是,吹枕邊風可比吹牛實在多了——”
“趙金寶!”許衛東暴喝一聲,眼睛瞪得血紅。
可許安然卻笑了。
她鬆開父親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盯着趙金寶。
那一瞬間,趙金寶莫名覺得脊背發涼。
然後他就聽見許安然說:“趙副廠長,三號倉庫最裏面那批‘報廢’軸承,型號是6208,但箱子上貼的標籤是6308。去年十一月,你批條子把那批軸承當合格品賣給前進廠,收了人家三千六百塊錢。錢呢?”
趙金寶臉色唰地白了。
“你、你胡說什麼!”
“我是不是胡說,把倉庫賬本拿出來,再把前進廠的采購單拿出來,一對不就知道了?”許安然語氣平淡,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哦對了,那批軸承現在應該還在前進廠庫裏堆着,因爲型號不對,根本裝不上設備。人家正愁找不到人負責呢。”
車間裏一片譁然。
工人們看趙金寶的眼神變了。
趙金寶額頭上冒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反駁,卻一個字都憋不出來。
孫二狗見狀,趕緊打圓場:“哎呀,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說這個幹嘛……安然啊,你還是說說,你這一個月打算怎麼辦吧?去莫斯科?那邊現在可亂得很,你一個姑娘家……”
“這是我的事。”許安然打斷他,“我就問,這個賭,趙副廠長還敢不敢打?”
趙金寶騎虎難下。
不答應,顯得心虛。答應……他看了看周圍工人懷疑的眼神,咬了咬牙。
一個月!這丫頭片子能翻出什麼浪?到時候名正言順把許家趕走,廠子就是他的!
“打!”他梗着脖子,“誰怕誰!”
許安然點點頭,轉向許衛東:“爸。”
許衛東看着女兒,看了很久。
車間頂棚漏下一縷光,正好打在許安然臉上。她頭發凌亂,臉色蒼白,可眼睛亮得像燒着兩團火。
許衛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那台德國機床時的樣子。
也是這樣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一巴掌拍在機床上!
砰的一聲,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好!”
老廠長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我閨女立的軍令狀,我認!一個月就一個月!這字,我不籤了!”
他抓起那份合同,刺啦一聲,撕成兩半,狠狠摔在趙金寶腳邊。
趙金寶臉都青了。
許安然最後掃了一眼車間。
工人們表情各異:有懷疑,有嘲諷,有麻木,也有那麼一兩個,眼裏閃過微弱的光。
就在這時,她視線忽然恍惚了一下。
周圍的人影,似乎蒙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
趙金寶身上,浮着一層油膩的暗黃色。
孫二狗是灰撲撲的,透着精明算計。
李大山……是沉靜的深藍色,像淬過火的鋼。
而父親許衛東,身上籠罩着一層極淡的、快要熄滅的橙紅色光。
沒等她細看,那景象就消失了。
頭有點暈,胃裏空得發慌。
代價嗎……她心想。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雨水順着破舊的窗玻璃往下淌,像是眼淚,沖刷着車間外牆那塊斑駁的牌子——
“紅星機械廠”。
1958-1991。
三十三年。
許安然攥緊了拳頭。
一個月。
她偏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