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藥圃表面恢復了往日的沉悶與重復。暴雨沖刷過的土地更加泥濘,灰葉草在短暫的“滋潤”後,又恢復了那副蔫蔫的模樣,尤其是林墨屋旁那半壟,衰敗之勢已難以遮掩。
林墨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幾乎不與人交流。每日只是按時上工、下工,吃飯時也獨自一人遠遠避開其他雜役。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底帶着揮之不去的疲憊,但動作卻似乎比之前更穩了一些,揮動鋤頭時,少了幾分虛浮,多了點沉凝的力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體內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無聲的角力。
丹田氣海中,那絲由吞噬穢念反饋而來的冰寒異力,如同一條初生的、桀驁不馴的毒蛇,盤踞一隅,不斷散發着冰冷的寒意,並試圖侵蝕、同化旁邊那些微薄的、屬於煉氣三層的普通靈力。而普通靈力則在“清心護脈丹”殘留藥力的幫助下,勉強構築起脆弱的防線,兩股力量沖突的餘波,帶來經脈隱隱的脹痛和丹田持續的冰涼感。
更麻煩的是精神層面。眉心深處的隱痛雖然減輕,卻變成了一種持續存在的鈍感,仿佛思維蒙上了一層薄冰,不如以往敏銳。腦海中時不時還會閃過一些混亂陰暗的碎片——不是完整的畫面,而是一些扭曲的色彩、不成調的嘶鳴、或是突如其來的冰冷憎恨情緒。這些“雜質”如同沉入水底的砂石,在他心神鬆懈時便翻騰上來,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不敢再輕易嚐試吞噬,哪怕是對草木精氣。王管事的警告言猶在耳,而他自身的狀態也印證了貿然行事的危險。他只能按照王管事的建議,將絕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最基礎的“控制”練習上。
這種練習無形無質,異常枯燥且消耗心神。他會在夜深人靜時,盤膝坐在硬板床上,不引動外界靈氣,也不運轉功法,只是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體內,尤其是胸口玉佩的位置。
嚐試去感知那冰冷異力的每一絲流動,嚐試用意念去安撫、去約束它的躁動,嚐試在兩種性質迥異的力量之間,尋找那微乎其微的、脆弱的平衡點。
過程緩慢而痛苦。每一次試圖約束冰寒異力,都像用手去握一塊棱角分明的堅冰,刺骨的寒意和桀驁的反抗同時傳來。而平衡兩種力量,更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沖突加劇,便是丹田一陣刺痛,好不容易壓下的精神雜質也跟着翻涌。
但林墨沒有放棄。他知道,這是當前唯一能走的、相對安全的路。他像最耐心的工匠,一點一點地打磨着自己這具突然變得“陌生”而“危險”的身體。
王管事也在這幾日裏“病”了,對外說是暴雨受寒,需要臥床休息。他很少再像往常一樣在藥圃裏巡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屋裏。只有林墨知道,他是在默默療傷,同時也在暗中觀察。
這天午後,天色又有些陰沉。林墨蹲在田壟相對健康的一側,心不在焉地拔着草。他的大部分心神依舊在體內維持着那脆弱的平衡,對外界的感知顯得有些遲鈍。
“喂,林墨!”
一個帶着明顯不懷好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林墨動作一頓,緩緩回過頭。
是張癩子,帶着兩個平日裏跟他廝混的雜役,正晃悠着走過來。張癩子臉上掛着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笑,眼睛滴溜溜地在林墨臉上和他身後那片衰敗的灰葉草上打轉。
“有事?”林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聲音平淡。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張癩子走近幾步,上下打量着林墨,“我說,你這臉色可一直不太好啊。是不是這破地方風水不好,克着你了?”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幾個幹活的雜役也看了過來。
林墨沒接話,只是看着他。
張癩子討了個沒趣,也不尷尬,反而湊得更近,壓低聲音,帶着一股煙臭味:“還是說……你小子,真在這地裏搞了什麼鬼名堂?不然怎麼別人種的草都好好的,就你屋邊上那片,死得那麼難看?該不會……是學了什麼損人利己的邪門法子吧?我聽說,有些邪修,就喜歡吸草木精氣練功……”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隱約聽到。幾個雜役臉上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看向林墨的目光多了幾分戒備和疏遠。
林墨的心沉了沉。張癩子果然還是借題發揮,開始散播謠言了。雖然他說的並非全錯,但這頂“邪修”的帽子若是扣實了,後果不堪設想。
“張癩子,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林墨盯着他,眼神平靜,但深處卻透着一絲連日來被負面情緒和力量沖突磨礪出的冰冷,“我那片地靠近水溝,地勢低窪,前幾日暴雨積水,漚了根,這才長勢不好。你若不信,可以請王管事來看。至於邪修……”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幾乎沒有弧度的笑,“這種話,也是你能隨便說的?若是傳到上面,查無實據,誣陷同僚是什麼罪名,你應該清楚。”
他語氣不重,卻帶着一種與往日怯懦截然不同的鎮定,尤其是最後那句提到“上面”和“罪名”,讓張癩子臉色變了幾變。王管事雖然“病了”,但餘威尚在,而且林墨畢竟是林家子弟,哪怕是被放棄的,也不是他們這些純粹的外姓雜役能輕易誣陷的。
“你……誰誣陷你了!我就是問問!”張癩子色厲內荏地嚷嚷了一句,但氣勢明顯弱了下去。他身後的兩個跟班也縮了縮脖子。
“沒什麼事,我還要幹活。”林墨不再看他,重新蹲下身,拿起鋤頭。
張癩子碰了個軟釘子,又見周圍人雖然好奇,卻沒人附和他,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帶着人走了,邊走邊低聲罵罵咧咧。
林墨繼續着手裏的活計,面色如常,但後背卻出了一層細汗。剛才應對張癩子時,他必須分心壓制體內因情緒波動而略顯躁動的冰寒異力,精神消耗不小。張癩子雖然暫時被唬住,但無疑已經盯上他了,這種流言蜚語一旦開始,就很難徹底平息。
必須更快地掌握力量,擁有真正的自保之力。否則,光是這些宵小的窺伺和暗箭,就足以讓他寸步難行。
傍晚,他照例去領飯食。負責分發食物的胖婦人今天臉色似乎不太好看,看到林墨,也沒像往常那樣冷着臉遞過餅子,反而猶豫了一下,從籠屜底下摸出一個用油紙包着的、還帶着點溫熱的饅頭,塞到他手裏,又飛快地把兩個冰冷的粗面餅子放在上面蓋住。
“快走。”胖婦人低聲催促,眼神有些閃爍。
林墨一愣,看了一眼手中那個明顯白淨柔軟許多的饅頭,又看了一眼胖婦人躲閃的眼神,心中了然。這恐怕是王管事暗中交代的。
他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將食物揣好,轉身離開。
回到土坯房,他掰開那個白面饅頭,裏面果然夾着一小條鹹肉和幾根醬菜。他默默地吃着,感受着久違的食物溫熱和鹹香,心中並無多少喜悅,反而沉甸甸的。王管事的暗中照顧,既是保護,也是一種無形的提醒——他的處境並不安全,需要額外的關照。
吃完東西,他盤膝坐下,準備繼續晚上的“修煉”。就在他心神沉入體內,習慣性地去感知和約束那冰寒異力時,忽然發現了一絲不同。
經過這幾日不間斷的、極其枯燥痛苦的“打磨”和“平衡”練習,那冰寒異力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樣時刻充滿攻擊性和躁動了?
雖然依舊冰冷刺骨,與普通靈力格格不入,但那種桀驁不馴、時刻試圖侵蝕的勢頭,好像減弱了一絲絲。就像一頭狂暴的野獸,被反復安撫、約束後,雖然野性未消,卻開始習慣某種“界限”。
與此同時,他對玉佩本身的感知,似乎也清晰了那麼一點點。不再僅僅是一個“溫涼”或“悸動”的模糊存在,而是能隱約感覺到其內部似乎有某種極其緩慢的、如同呼吸般的韻律,與他自己的心跳、與體內那冰寒異力的流轉,隱隱呼應。
這種變化極其細微,若非他這幾日心神幾乎全部浸淫其中,根本無法察覺。
但就是這一點點細微的改變,卻讓林墨心中一震。
王管事說的“掌控”,難道就是這樣?不是強行駕馭,而是通過無數次痛苦的適應、約束與平衡,讓身體、心神逐漸熟悉、接納這種力量,甚至……讓玉佩的力量韻律,與自身逐步協調?
他仿佛在無盡的黑暗冰海中,看到了一線極其微弱的、可能通向彼岸的微光。
盡管前路依舊漫長凶險,盡管體內沖突未平,精神雜質猶存,外有張癩子之流窺伺,暗處有老牆下的“眼睛”和家族過往的隱秘……但這一絲細微的掌控感,卻如同在凍土之下悄然萌發的種子,給予了他一絲繼續前行的、冰冷的希望。
他重新閉上眼睛,更加專注地沉浸到那枯燥卻至關重要的“打磨”之中。
窗外,夜色漸濃。藥圃陷入沉睡。
而在那片靠近老牆的、被暴雨沖開的泥濘凹陷旁,一小撮新翻動的、顏色比周圍更加深暗的泥土,在月光下,泛着溼潤幽暗的光澤。仿佛有什麼東西,曾在不久前的某個雨夜,從更深的地下,微微向上……拱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