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域,第七天牆防線,第 37 號垃圾處理區。
夜色像一塊浸透了血的破布,低低地壓在天牆上方。血月掛在那破布的一角,不圓,卻異常明亮,猩紅的光穿過厚重的塵霾,灑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上,反射出斑駁而詭異的色彩。
腐爛的食物、破碎的金屬、被遺棄的舊武器、殘缺的機械零件,還有一些難以分辨的黑色殘骸——那是從灰域戰場上拖回來的深淵怪物肢體,被粗暴地丟進垃圾場,任由其在空氣中緩慢分解。
惡臭與血腥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
在這片垃圾之海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正熟練地翻找着什麼。
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中等身材,甚至有些偏瘦,衣服破爛不堪,卻洗得異常幹淨。他的頭發很短,貼在頭皮上,被汗水和灰塵黏成一片。
面容普通,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寡淡——不屬於一眼就能記住的那種臉。只有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與血月的紅光交織下,顯得異常冷靜,像是一把藏在破舊鞘中的刀。
他叫凌寂。
至少,別人是這麼叫他的。
在這片外域貧民窟,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活過明天。
凌寂的手指很穩,在一堆散發着酸臭味的破銅爛鐵中翻找,動作幹脆利落,沒有多餘的動作。他似乎對這些垃圾非常熟悉,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可以賣錢的,哪些是一文不值的廢品。
“鐵,還能用。”
他從垃圾堆裏抽出一根扭曲的金屬管,隨手抖掉上面的髒東西。金屬管表面已經生鏽,但內部還算完整,這種材料在外域的黑市上能賣幾個銅子,夠他買半個黑面包。
他將金屬管丟進身後的布袋裏,布袋已經半滿,裏面裝着他今天翻到的“戰利品”:幾根還算完整的鐵條,幾塊破損但未完全失效的能量晶片,還有一些可以拆零件的舊機械。
這些東西,在中域和上域不值一提,甚至連當垃圾都嫌占地方。但在這裏,在外域,它們是活下去的籌碼。
凌寂繼續翻找。
他的動作很輕,盡量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響。垃圾場並不是安全的地方,這裏有飢餓的野狗,有成群結隊的拾荒者,還有一些在夜色中出沒的小型深淵生物——它們從灰域逃出來,或者被某些人偷偷丟棄,在垃圾場中尋找食物。
對於拾荒者來說,真正的危險往往不是怪物,而是同類。
“喂,小子,你今天手挺快啊。”
一個粗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凌寂的動作微微一頓,但沒有停下,只是下意識地將身體往陰影處縮了縮。他抬起頭,視線穿過堆成小山的垃圾,看到了說話的人。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光着上身,肌肉虯結,皮膚被歲月和風沙刻出一道道粗糙的紋路。他的左眼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從眉骨一直延伸到顴骨,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扭曲。
男人的身後,站着兩個跟班,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漢子,眼神凶狠,手裏拿着粗木棍。
這是這片垃圾場的“老大”之一,外號叫“疤臉”。
在外域,像疤臉這樣的人,有一個統一的稱呼——“地頭蛇”。他們未必有多強的實力,也未必有多高的地位,但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們就是規則。
凌寂認識他。
事實上,垃圾場裏的每一個拾荒者都認識他。
“今天收成不錯?”疤臉一步步走近,腳步踩在垃圾堆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的視線在凌寂的布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凌寂將布袋往身後一挪,動作自然,不像是刻意防備,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保護。
“還行。”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夠吃一頓。”
疤臉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有些意外他沒有立刻露出恐懼或討好的表情。
“小子,來垃圾場多久了?”疤臉問。
“兩年。”凌寂答。
“兩年?”疤臉眯起眼睛,“我怎麼以前沒見過你?”
“你以前不在這一帶。”凌寂淡淡道。
疤臉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笑聲低沉而粗礪:“你這小子,說話倒是挺直接。”
他身後的一個跟班忍不住插嘴:“疤哥,跟這小子廢話什麼?看他那布袋,今天收成不錯,直接搶了不就完了?”
疤臉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打量了凌寂一眼。
這個少年看起來並不起眼,甚至有些瘦弱,身上沒有任何修煉者特有的氣息,眼神卻出奇的冷靜。在這種環境下,被自己這種人盯上,要麼立刻跪下求饒,要麼轉身就跑。
但他沒有。
他只是站在那裏,微微低着頭,讓人看不清表情,卻又不顯得懦弱。
“你知道我是誰?”疤臉問。
“知道。”凌寂點頭,“疤臉,這片垃圾場的頭。”
“既然知道,那你還敢在這裏撿東西?”疤臉語氣中帶着一絲威脅。
“垃圾場是聯盟的。”凌寂緩緩道,“不是你的。”
跟班笑了:“聯盟?聯盟才不管我們這些外域的下等人。小子,你少拿聯盟嚇唬人。”
疤臉卻沒有笑。
他的目光在凌寂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斷這個少年是真的不懂規矩,還是在故意裝傻。
“聯盟的。”疤臉重復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去跟聯盟說,看他們會不會爲了你這個外域的小拾荒者出頭?”
凌寂沉默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答案。
聯盟不會管。
天牆聯盟,掌握着人類最後的防線,掌控着上域、中域,以及外域的一切資源。但在他們眼裏,外域的人,不過是消耗品——用來填灰域戰場的炮灰,用來采集資源的工具,用來實驗禁忌紋術的“樣本”。
他們不會爲了一個拾荒者,爲了一袋垃圾,爲了幾個銅子,而浪費哪怕一絲精力。
“我只是想活下去。”凌寂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着疤臉,“你要東西,可以。給我留點。”
跟班忍不住了:“疤哥,這小子還敢跟你討價還價?”
疤臉抬手,阻止了跟班的動作。
他盯着凌寂,緩緩道:“你知道,在這裏,別人遇到我,一般會怎麼做?”
“跪下,把東西都交出來。”凌寂說。
“那你爲什麼不跪?”疤臉問。
凌寂看着他,沒有回答。
空氣似乎安靜了一瞬。
疤臉突然笑了,笑容裏帶着一絲殘忍:“有點意思。”
他向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凌寂的布袋。
凌寂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沒有退,也沒有躲,而是在疤臉的手伸過來的瞬間,突然側身,腳下一滑,整個人像是被風吹動的紙片一樣,鑽進了旁邊的垃圾堆縫隙裏。
疤臉的手抓了個空。
“嗯?”疤臉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少年動作這麼快。
跟班反應過來,立刻抄起木棍,就要朝凌寂藏身的垃圾堆砸去。
“慢着。”疤臉抬手。
他眯起眼睛,看向那堆垃圾。
凌寂已經不見了蹤影,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
“這小子,挺滑。”疤臉低聲道。
“疤哥,要不要我把這堆垃圾給翻了?”跟班問。
疤臉沉吟了一下,搖頭:“算了。”
“啊?”跟班愣住,“就這麼放他走?”
“一個拾荒的小崽子而已。”疤臉冷冷道,“今天心情不錯,懶得跟他計較。”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記住他的臉。以後見到,讓他知道這裏誰說了算。”
“明白。”跟班點頭。
疤臉轉身,帶着人離開了。
垃圾場再次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吹過塑料袋發出的“譁啦”聲,以及遠處狗叫聲隱約傳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堆破舊金屬板後面,一只手慢慢伸了出來。
凌寂從縫隙裏鑽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他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剛才那一瞬間,他調動了全身的力量,讓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那一下側身和躲閃。
這不是修煉者的身法,只是一個在生死邊緣掙扎多年的拾荒者,用無數次被打、被搶、被追的經歷,磨出來的本能。
凌寂看了一眼疤臉離開的方向,眼神沒有什麼波動,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今天能躲過去,是因爲疤臉心情好,也因爲他身上的東西還不值得對方下死手。
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在這片地方,每一次僥幸活下來,都只是在爲下一次危險鋪路。
凌寂重新背起布袋,檢查了一下裏面的東西。
鐵管還在,鐵條還在,能量晶片也還在。
他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瞬。
夠了。
至少,今天不會餓肚子。
他沒有再繼續翻找,而是轉身,朝着垃圾場邊緣走去。
垃圾場的盡頭,是一片低矮破舊的房屋。
那是外域貧民窟的一部分。
房屋大多是用廢舊金屬板、木板和破布搭起來的,有些甚至直接就是廢棄的集裝箱。房屋之間的街道狹窄而曲折,坑坑窪窪,到處是積水和垃圾。
偶爾有幾條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從角落裏竄出來,叼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骨頭,飛快地跑遠。
空氣中彌漫着同樣的惡臭,但這裏的人似乎已經習慣了,甚至連咳嗽聲都帶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凌寂走在街道上,腳步很輕,盡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響。
他對這裏很熟悉。
兩年前,他就是被丟在這裏的。
準確來說,是被丟在垃圾場邊緣的一個破紙箱裏。
那時的他奄奄一息,身上滿是傷痕,不知道是被人打了,還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他只記得自己醒來時,周圍是腐爛的氣味和冰冷的地面。
一個拾荒的老頭發現了他,把他拖回了自己的破屋,喂了他幾口稀粥,又用一些廉價的草藥幫他處理了傷口。
老頭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想不起來。
老頭嘆了口氣,說:“既然什麼都不記得,那就叫寂吧。”
“爲什麼叫寂?”他問。
“因爲你看起來,很安靜。”老頭說,“安靜得像個死人。”
後來,老頭死了。
死在一次小規模的深淵生物襲擊中。
那天,血月的光特別紅,灰域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幾只從防線缺口鑽進來的低階深淵生物闖入了貧民窟,聯盟的守衛反應遲緩,等到他們出動時,已經有十幾個人死了。
老頭是其中之一。
凌寂記得很清楚,老頭把他推開,自己擋在前面,被一只長着骨刺的怪物刺穿了胸膛。
血噴在他臉上,帶着溫熱的溫度,卻很快冷卻。
從那以後,他就一個人了。
貧民窟的人都說,他命硬。
被丟在垃圾場都能活下來,又在怪物襲擊中活了下來,這種人,要麼是有福氣,要麼是有晦氣。
凌寂自己倒不這麼覺得。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之所以還活着,不是因爲命運眷顧,而是因爲每一次危險來臨時,他都做出了最有利於活下去的選擇。
包括現在。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間用幾塊金屬板拼起來的小屋,勉強能遮風擋雨。屋頂有一個破洞,用一塊塑料布蓋着,下雨的時候,屋裏還是會漏水。
屋裏的擺設很簡單: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個用磚頭堆起來的“桌子”,還有一個小小的爐子。
凌寂把布袋放在桌子上,開始一件件把東西拿出來。
鐵管、鐵條、能量晶片。
他熟練地將能量晶片拆成更小的碎片,挑出其中還殘留着微弱能量波動的部分,裝進一個小盒子裏。
這些東西,明天可以拿去黑市換錢。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血月依舊掛在天空,紅光如潮水般傾瀉而下,照得地面一片詭異的猩紅。
今天是“血潮預警日”。
聯盟的公告欄上寫得很清楚:血月活動增強,灰域的深淵氣息會在接下來的幾天內持續上升,防線壓力增大,外域居民需減少外出,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凌寂低聲重復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
外域的人,談何安全?
聯盟從來不會爲了外域人的安全,而改變他們的防御部署。他們只會在防線被突破時,把責任推給“深淵的突然增強”,或者“外域居民的不配合”。
凌寂走到床邊,從床板下面抽出一個破舊的本子。
本子的封面已經磨得發白,上面用黑色的炭筆寫着兩個字——
《記錄》。
他翻開本子。
裏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字體不大,卻非常工整。內容很雜,有對深淵怪物習性的記錄,有對天牆防線結構的推測,有對聯盟軍隊行動規律的總結,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隨手寫下的感想。
“第七天牆,第 37 號垃圾處理區。”
“深淵生物:骨刺犬。特點:速度快,力量中等,視力差,聽覺和嗅覺敏銳。弱點:頸部側後方骨骼間隙較大。”
“聯盟守衛巡邏時間:每小時一次,每次三人一組,巡邏路線固定,從東向西,再從西向東。中途會在拐角處停留約十秒。”
“貧民窟居民:約三百人。其中能戰鬥者不足五十人,大多爲無紋脈普通人。有紋脈者不超過十人,且多爲低階。”
凌寂拿起炭筆,在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下:
“垃圾場,新出現勢力:疤臉。手下兩人,均爲普通人。性格暴躁,貪財,缺乏長遠規劃。暫時不會對整體格局造成影響,但對拾荒者生存空間有擠壓。”
寫完之後,他合上本子,放在枕頭下面。
這是他兩年來養成的習慣。
記錄。
記錄一切。
怪物的習性,守衛的行動,勢力的變化,人們的反應。
他知道,自己沒有天賦,沒有背景,也沒有紋脈。在這個世界,他就像一粒塵埃,隨時可能被風吹散。
但塵埃如果能記住風的方向,也許就能在風暴中,多活一會兒。
凌寂走到爐子旁,點燃了裏面的柴火。
火焰很小,卻足夠驅散屋裏的一部分寒冷。
他從布袋裏拿出一塊黑面包,掰下一半,又從角落裏翻出一小塊已經有些發黴的幹肉,一起放在一塊金屬片上,架在火上烤。
很快,一股混合着焦糊味和肉香的氣味在小屋裏彌漫開來。
凌寂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火焰。
火光映在他的臉上,讓他那雙冷靜的眼睛裏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
他沒有急着吃東西,而是從懷裏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金屬片。
金屬片很薄,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紋路,邊緣已經有些磨損。
這是他從老頭身上取下來的。
老頭死的時候,他在老頭的衣服裏發現了這個東西。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也不知道有什麼用。但老頭一直貼身帶着,從不離身,這說明它對老頭來說很重要。
凌寂研究了很久,也沒有得出結論。
金屬片上的紋路不像他見過的任何一種符文,也不像機械上的零件。它更像是一種標記,或者某種鑰匙的一部分。
他曾試圖拿它去黑市問價,結果那些見多識廣的黑市商人,要麼搖頭說不知道,要麼只是看一眼就露出一種他看不懂的表情,然後把他趕走。
後來,他就不再拿去問了。
他把金屬片貼身收好,像老頭那樣。
也許,有一天,他會知道這是什麼。
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是老頭留給自己的唯一東西。
“老頭。”凌寂在心裏默默叫了一聲。
他沒有祈禱,也沒有懷念。
他只是在心裏,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還活着。”
這就夠了。
烤好的黑面包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表面微微焦黃。
凌寂收回目光,將金屬片重新塞回懷裏,然後拿起黑面包,咬了一口。
面包很硬,帶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卻能填飽肚子。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細,仿佛在品味什麼珍貴的美食。
因爲他知道,在這個地方,下一頓飯,不一定會有。
吃完之後,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把明天要拿去黑市的東西分類放好,然後躺在了床上。
床很硬,木板硌得人骨頭生疼。
他閉上眼睛。
屋外,遠處傳來狗叫聲,還有隱約的爭吵聲、哭聲,以及更遠處,天牆方向傳來的低沉轟鳴——那是符文炮在試射,或者在轟擊靠近防線的深淵生物。
在這片外域,夜晚從來都不是安靜的。
但凌寂已經習慣了。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就在他即將睡着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聲音很細,很輕,像是風吹過沙粒,又像是某種細小的爪子在地面上劃過。
凌寂的眼睛猛地睜開。
他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身體微微繃緊,耳朵豎起,捕捉着那聲音的來源。
“沙沙……沙沙……”
聲音在靠近。
從屋外,從牆角,從某個他非常熟悉的縫隙裏。
凌寂的目光微微一沉。
他知道那是什麼。
是“灰鼠”。
一種被深淵氣息污染過的小型齧齒類生物,體型不大,卻異常凶猛,牙齒鋒利,能輕易咬穿普通的木板和薄金屬。
它們通常成群結隊出沒,喜歡在夜間活動,以垃圾、屍體,甚至活人身上的肉爲食。
在貧民窟,每年都有人被灰鼠咬死。
凌寂的手悄悄伸到枕頭下面,摸到了那根他磨了很久的金屬棒。
金屬棒不過一尺多長,一端被他磨得很尖,另一端纏着幾圈布條,便於握持。
這是他的武器。
也是他的“紋脈”。
當然,他沒有真正的紋脈。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在這個世界,普通人也得想辦法活下去。
“沙沙——”
聲音已經到了門口。
凌寂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用牙齒啃咬門板。
那是一塊並不厚的金屬板,上面有幾個他用釘子加固過的地方。但他很清楚,這不足以擋住一群飢餓的灰鼠太久。
他慢慢從床上坐起,動作輕得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他拿起金屬棒,走到門後,靜靜地站着。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啃咬聲越來越響,金屬板被啃得變形,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凌寂的眼神卻越來越冷靜。
他在等待。
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終於,“哐當”一聲,門板被啃出了一個洞。
一只漆黑的小腦袋探了進來,兩只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綠光。
那是灰鼠的頭。
緊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凌寂的身體猛地一動。
他沒有發出任何警告,也沒有猶豫,手中的金屬棒像毒蛇一樣刺出,精準地刺入了第一只灰鼠的眼睛。
“吱——!”
淒厲的慘叫聲在狹小的屋子裏炸開。
但凌寂沒有停手。
他拔出金屬棒,反手又是一刺,將第二只剛鑽進來的灰鼠釘在地上。
第三只灰鼠猛地撲向他的腿,牙齒咬向他的腳踝。
凌寂側身,抬腳,用腳後跟狠狠一踩。
“咔嚓”一聲脆響。
灰鼠的頭骨被踩碎,綠色的血濺在地上。
屋外,傳來更多的“沙沙”聲。
顯然,這幾只灰鼠並不是全部。
凌寂的眼神冷了下來。
他沒有退。
他知道,一旦他退到屋子的角落,被灰鼠從多個方向包抄,他就很難活下去。
所以,他選擇了最危險,也是最有可能活下來的方式——
主動出擊。
他一腳踹在已經破損的門板上。
“砰!”
門板被踹開,幾只正趴在門口啃咬的灰鼠被震得向後一翻。
凌寂的身影緊接着沖了出去。
金屬棒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寒光,每一次刺出,都精準地對準灰鼠的眼睛、頸部或者頭部。
他的動作並不華麗,甚至有些笨拙,卻極其有效。
每一下,都帶着一種冷靜到極致的殺意。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灰鼠打交道。
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灰鼠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從暗處、屋頂、角落裏鑽出來,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連成一片,像一片緩緩逼近的潮水。
凌寂的手臂已經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順着他的手腕流下,滴在地上。
血腥味刺激了灰鼠,它們變得更加瘋狂。
“再這樣下去,會被耗死。”
凌寂在心裏迅速做出判斷。
他掃視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個破舊油桶上。
油桶裏還有一點殘餘的廢油。
他的眼神微微一動。
沒有任何猶豫,他猛地向後退了幾步,一腳踢起地上的一塊木板,擋在身前,暫時擋住了灰鼠的沖擊。
然後,他抓起油桶,將裏面的廢油潑向沖在最前面的幾只灰鼠。
廢油濺在它們身上,黏在毛發上,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凌寂沒有停手,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火石,用力一擦。
火星落在油面上。
“轟——!”
火焰瞬間竄起,將幾只灰鼠裹在火中。
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被火焰灼燒的灰鼠四處亂竄,撞到了其他的灰鼠身上,將火焰帶得更遠。
一時間,小屋門前火光沖天,照亮了周圍一片破舊的房屋。
一些貧民窟的居民被驚醒,探頭探腦地從門縫裏往外看,看到那一片火光和在火中掙扎的黑影,臉上露出恐懼和麻木交織的神情。
沒有人出來幫忙。
他們只是看着。
甚至有人低聲罵了一句:“媽的,又是灰鼠。”
然後,縮回屋裏,把門關上。
在這片地方,每個人都自顧不暇。
凌寂站在火焰前,手裏還握着那根沾血的金屬棒。
他的衣服被火星濺到,燒出幾個小洞,皮膚上也有幾處被燒傷的痕跡,火辣辣地疼。
但他沒有動。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些在火中掙扎的灰鼠,直到它們的動作越來越慢,最終不再動彈。
火焰漸漸小了下去,只留下一地焦黑的屍體和刺鼻的焦臭味。
凌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溼,手臂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爲害怕。
而是因爲體力消耗太大。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沒有紋脈,沒有修煉過,身體的極限非常明顯。剛才那一連串動作,已經接近他的極限。
如果灰鼠再多幾只,或者他剛才的動作慢了一瞬,現在躺在地上的,很可能就是他。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咬傷的腳踝。
傷口不深,但血還在流。
他皺了皺眉,轉身回到屋裏,從角落裏翻出一小瓶廉價的消毒藥水和幾塊舊布,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
藥水碰到傷口,疼得他額頭滲出冷汗。
他咬着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處理完傷口,他重新關好門,用剩下的幾塊木板和釘子,將被啃壞的地方簡單修補了一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床上。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床邊,看着窗外那輪依舊猩紅的血月。
血月的光透過破洞,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普通人……”他低聲喃喃。
在這個世界,普通人的價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們沒有力量,沒有話語權,沒有選擇的權利。
他們只能在天牆的陰影下,在血月的紅光下,在深淵的威脅下,苟延殘喘。
凌寂很清楚這一點。
他也很清楚,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的人。
但他不想一直這樣。
不是因爲他有什麼偉大的理想,也不是因爲他想拯救世界。
他只是不想,像垃圾一樣被丟掉。
不想,像老頭那樣,被一只隨便闖進來的怪物殺死。
不想,像那些被灰鼠咬死的人那樣,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我要活下去。”
他在心裏,輕輕地說。
“而且,要活得比現在更久一點。”
窗外,血月的光似乎更紅了一些。
遠處,天牆方向傳來的轟鳴聲,隱約變得密集起來。
那是風暴將至的預兆。
凌寂緩緩躺下,閉上眼睛。
在他意識沉入黑暗之前,他隱約聽到了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在他耳邊低語。
“……寂……”
他的眼皮猛地一跳。
“誰?”他在心裏問。
沒有回答。
只有血月的紅光,靜靜地灑在他的臉上。
凌寂的意識,終於徹底沉入黑暗。
外域的夜,依舊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