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葉小碗就推着小吃車出了門。
晨霧像一層薄紗,籠着棉紡廠灰舊的圍牆,也籠着她那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大鐵鍋。
六點剛過,大院兒裏上早班的人三三兩兩過來。
“葉師傅,老規矩,多放香菜!”
“小碗,給我那口湯沖得淡些,昨晚酒喝多了。”
葉小碗笑着應承,手裏的笊籬一沉一浮,一只只餛飩像小白鵝下水,打個轉就鼓脹起來。
不到一個鍾頭,矮桌旁已坐滿了人,錢盒子裏的毛票硬幣“叮叮當當”。
就在最忙的時候,巷口晃過來一個高個子男人。
那人三十出頭,肩寬腰窄,灰襯衫洗得發白,整整齊齊掖進褲腰。
他走近攤子,先沒說話,只嗅了嗅湯鍋裏飄出的蝦皮紫菜香,喉結輕輕滾了一下。
“同志,一碗餛飩。”聲音低沉,帶着一點點沙。
葉小碗抬頭,對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眼。
那眼睛像冬天裏曬過太陽的河水,溫溫的,卻深得看不見底!
“行,您先坐。”
幾分鍾後,餛飩上桌。
男人低頭喝湯,第一口眉心就鬆開,第二口嘴角翹了起來。
葉小碗忙別的客,再回頭時,只見那只海碗已經空了,連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男人抹抹嘴,手伸進褲兜,忽然僵住,眉心又擰成川字。
他摸遍四個口袋,只掏出一枚一分硬幣,孤零零躺在掌心。
“對不住......”他耳根瞬間通紅,“錢包讓人摸了。”
排隊的人開始張望。
葉小碗愣了一下,看看那枚硬幣,又看看他。
男人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
看着不像混吃混喝的無賴,八成是遇到坎了。
“算了,一碗餛飩而已。”她輕聲說,轉身繼續下笊籬。
男人卻沒動。
葉小碗被盯得不自在,正想說“您自便”,忽然“咣”一聲。
男人已把空碗摞到旁邊一摞碗上,順手提起地上的水桶,往鍋裏兌熱水。
“哎——你幹什麼?”葉小碗嚇一跳。
“洗碗。”男人悶聲答,笊籬被他奪過去,鐵柄在他手裏像根竹筷子,輕巧地轉了一圈,把鍋裏漂浮的餛飩渣盡數撈起。
“真不用!”
“你忙。”他兩個字堵回來,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倔。
這會兒生意正好,葉小碗沒心思和他計較,轉身招呼被的顧客。
男人把碗筷收進塑料盆,蹲到自來水旁,“譁啦啦”搓得飛快。
見零錢盒滿了,又默不作聲把毛票壓平,按面額分成三摞。
有熟客起哄“老板娘雇了個啞巴夥計”,他也只是抬眼笑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
到了收攤兒時間。
那男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煤爐,鐵鍋等穩穩放到小推車下層。
折疊桌被他一夾一甩,“咔”地合攏,像拎一張紙板。
葉小碗張着嘴,笊籬懸在半空,“這位同志,今天真謝謝你......”
男人擦了擦手,終於開口:“我叫陳家南。”
“陳同志......你要是不嫌棄,我把剩下的餛飩給你裝回去當午飯。”
“不用。”他頓了頓,黑眼睛又盯住她,“我明天還來,把錢補上。”
“真不用——”
“要的。”他聲音很低,擲地有聲,“先走了。”
說完,他轉身往巷口走。
夕陽斜照,把他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沉默的桅杆。
葉小碗望着那背影,有點異樣。
竟然姓陳。
和她男人一個姓!
剛子也是這樣,只會悶頭幹活兒。
第二天一早,葉小碗剛剛擺好攤子,陳家南就來了。
他把昨天欠的餛飩錢補上後,又坐下吃了一碗。
臨走前,還用鋁制飯盒打包了一份兒。
早上生意好,葉小碗沒跟他說上幾句話,所以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陳家南騎着自行車,來到了縣醫院。
住院部門口,護工阿姨正拎着鋁壺打熱水,見他進來,老遠就喊:“小陳,又給你媳婦帶啥好吃的?”
“餛飩。”陳家南簡短答,腳步沒停。
三樓最裏頭那間病房,四張床,靠窗的是蘇琴。
她是棉紡廠裏的擋車工,後來查出風溼性心髒病,心髒瓣膜關不嚴,一動就喘,兩年裏進出醫院七八回。
此刻她半靠在床頭,臉色比枕頭還白,嘴唇發烏,可一看見陳家南,眼睛就彎了:“家南,你來了。”
同病房的大嬸們自覺地把簾子拉上,留出巴掌大的“小兩口世界”。
陳家南先把飯盒放床頭櫃上,再彎腰從床底拖出臉盆,兌了半盆溫水,試好水溫,才扶蘇琴坐起:“先擦把臉,再吃飯。”
蘇琴沒力氣,胳膊抬一半就軟了。
陳家南把毛巾擰到不滴水,一點點給她擦額頭、眼角、嘴角,動作輕得像在擦一件細瓷。
擦完,又拿雪花膏在手心搓開,給她抹臉。
那是他上月托人從省城捎來的,鐵皮圓盒,牡丹牌,一塊二毛錢,蘇琴心疼得要命,卻一直舍不得用。
“廠裏......忙嗎?”蘇琴小聲問。
“不忙。”陳家南把她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打開飯盒,一股熱氣撲出來,“趁熱,張嘴。”
蘇琴咬了一小口,眼睛一亮:“今天的餡兒特別鮮。”
“嗯,換了家攤兒。”他頓了頓,補一句,“就在廠門口,幹淨。”
蘇琴吃兩個就喘,他放下勺子,給她拍背,順氣。
同床的周家嬸子看不過去,嘆道:“小蘇啊,你這男人可打着燈籠都難找!白天上班,晚上陪床,連口熱湯都想着你。”
蘇琴苦笑:“是我拖累他。”
陳家南像沒聽見,把剩下的餛飩數了數,還有十七個。
他拿醫院搪瓷缸倒扣上,又用毛巾裹了一層:“晚上讓護工給你蒸一蒸,我再帶倆饅頭來。”
蘇琴拉住他袖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家南,大夫說......再交不上錢,就得停藥。”
陳家南反手把她的手包進掌心,掌心全是繭子,卻暖:“我想辦法,你別操心。”
下午兩點,他回廠。
廠財務室門口排了長隊,都是領工資的。
他排在最後,輪到時,會計老劉把工資條推出來:“小陳,你的。扣除預支的二十塊困難借款,實發四十六塊八毛。”
又遞給他一張綠紙,“廠裏給你申請了‘特困職工臨時補助’,十五塊,一次性。”
陳家南捏着那一小疊票子,先去了住院處。
收費窗口的小姑娘翻翻賬本:“302床蘇琴,還欠一百八十七塊四毛。”
他把剛領的補助加上自己這個月剩下的夥食費,一共五十八塊八毛,全遞進去,又寫了一張欠條,才在賬本底下籤上名字。
傍晚,他又出現在葉小碗的攤子前。
廠裏下夜班的工人正多,葉小碗忙得團團轉。
陳家南沒插隊,站在隊尾,等人都散了,才遞過去一張糧票:“再來一碗,帶走。”
之前不認識陳家南,可幾個老顧客見他來買餛飩就聊開了。
原來陳家南的愛人經常住院,可陳家南對他愛人特別好。
葉小碗聽完這些,心裏不免對陳家南多了幾分記憶。
這年頭兒,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家裏再有個經常住院的病人,日子越發艱難了,所以她盛了五個餛飩。
“給你愛人帶的?”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嗯,先走了。”陳家南悶聲應,把飯盒揣進帆布挎包,轉身融進路燈下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