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你個喪門星!”
“克死了大軍,現在就把撫恤金交出來,滾回你娘家去!”
尖銳的咒罵聲像是一把生鏽的鋸子,硬生生鋸開了林婉原本混沌的意識。
還沒睜眼,一股濃烈的燒紙味混合着廉價旱煙的嗆人氣味便直沖鼻腔。
耳邊是嘈雜的人聲,還有女人呼天搶地的幹嚎。
林婉猛地睜開眼。
入目是一片晃眼的白。
粗糙的麻布孝服穿在身上,磨得皮膚生疼。
面前是一張黑白遺像,掛在有些發黴的土牆上。
遺像裏的男人木訥地看着前方,正是她那個剛死了不到三天的丈夫,陳大軍。
這是……陳家的靈堂?
林婉愣住了,視線掃過四周。
低矮昏暗的堂屋,糊着舊報紙的窗戶,還有牆上那張泛黃的年歷——1982年。
她回來了。
回到了改變她一生命運的轉折點。
上一世,也就是今天,丈夫陳大軍因工傷去世,廠裏賠了五百塊錢撫恤金。
在這個豬肉才一塊錢一斤的年代,五百塊是一筆巨款。
婆婆張翠花聯合一家子極品,不僅搶走了這筆錢,還把她趕出家門,造謠她偷漢子,害得她名聲盡毀,最後慘死在出租屋裏。
“聽見沒有!別在這給我裝死!”
一只枯瘦如雞爪的手猛地戳在林婉的腦門上,力道大得讓她差點向後仰倒。
林婉穩住身形,抬頭看去。
面前的老婦人穿着一身打補丁的黑褂子,顴骨高聳,薄唇緊抿,三角眼裏滿是凶光。
正是她的好婆婆,張翠花。
旁邊站着個黑瘦猥瑣的男人,那是大伯哥陳大強,正用一種黏膩惡心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至於那個嗑着瓜子看戲的年輕女人,則是小姑子陳燕。
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這陳家媳婦也是命苦,進門才半年男人就沒了。”
“命苦啥啊,我看張翠花說得對,就是克夫命。”
“這五百塊錢可是大軍拿命換的,哪能給個外姓人?”
聽到周圍的議論聲,張翠花氣焰更甚。
她雙手叉腰,唾沫星子橫飛:“識相的就把廠裏給的條子拿出來!那是俺兒子的賣命錢,是你大侄子以後娶媳婦的本錢!你一個不下蛋的母雞,有什麼資格拿?”
林婉垂下眼簾,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再抬頭時,她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已滿是淚痕,身子更是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娘,大軍才剛走,您就要趕我走嗎?”
她的聲音沙啞破碎,帶着無盡的淒涼:“這錢是大軍留給家裏過日子的,我什麼時候說要獨吞了?可您現在就要把我趕出去,我……我還能去哪兒?”
她沒有像前世那樣據理力爭,更沒有撒潑打滾。
她知道,在這個依然封閉落後的村子裏,硬碰硬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示弱,是爲了尋找反擊的機會。
張翠花沒想到平時悶不做聲的林婉竟然敢頂嘴,哪怕是軟綿綿的頂嘴,也讓她覺得威嚴受到了挑釁。
“你個小浪蹄子,還敢頂嘴!”
張翠花揚起巴掌就要扇過來:“我說你獨吞就是獨吞!今天這錢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不然我就讓大強把你扒光了搜身!”
陳大強聽到這話,眼中冒出一股邪光,搓着手就往前湊:“娘說得對,弟妹,你還是自己交出來吧,別讓大哥動手,怪不好看的。”
說着,那只滿是黑泥的大手就朝林婉的胸口抓來。
林婉心中泛起一陣惡心,袖子裏的手死死攥緊。
就在這時,堂屋外的光線突然暗了一下。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着光,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
周圍原本嘈雜的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林婉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那是個年輕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綠背心,露出的雙臂肌肉虯結,上面還沾着些機油的黑漬。
下身是一條寬鬆的工裝褲,褲腳隨意地挽着。
男人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眉骨處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給那張原本英挺的臉平添了幾分凶悍。
謝野。
村裏出了名的二流子,沒人敢惹的惡霸。
據說他打架不要命,還在外面蹲過局子,村裏的狗見了他都要夾着尾巴繞道走。
但在林婉的前世記憶裏,這個男人後來成了全省的首富,是真正的大人物。
而且,他是陳家最忌憚的人,因爲陳大軍生前借過謝野的高利貸,雖然不多,但謝野這人,最恨欠債不還。
此刻,謝野正倚在門框上,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靈堂。
張翠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陳大強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
“喲,挺熱鬧啊。”
謝野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嘲弄:“陳大軍才死幾天,就要在他靈堂上演全武行?”
張翠花訕訕地收回手,賠着笑臉:“謝……謝家小子啊,這是我們家務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家務事?”
謝野嗤笑一聲,吐掉嘴裏的煙頭,用鞋底碾了碾:“陳大軍欠我五十塊錢,今天可是最後期限。既然你們在分錢,那先把我的賬平了。”
張翠花臉色一變:“什……什麼五十塊?大軍從來沒說過!”
“怎麼?想賴賬?”
謝野站直了身子,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像座山一樣壓過來,嚇得張翠花連連後退。
林婉看着這一幕,腦中飛快地轉動。
這是個機會。
唯一的破局機會。
陳家這群吸血鬼,只有比他們更狠、更惡的人才能鎮得住。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身子晃了晃,腳下一軟,竟直直地朝着門口的謝野倒了過去。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
所有人都沒想到林婉會突然暈倒,而且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謝野懷裏。
謝野也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
但他常年打架練就的反應速度極快,下意識地伸出單手,一把撈住了女人的腰。
入手處,是一片驚人的柔軟和纖細。
隔着粗糙的孝服,他甚至能感覺到女人身上傳來的溫熱體溫。
鼻尖縈繞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雜着靈堂裏的煙火氣,竟意外地不難聞。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這驚世駭俗的一幕。
剛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倒進了村裏惡霸的懷裏。
這畫面,簡直是在挑戰所有人的神經。
謝野的手掌寬大粗糙,帶着常年幹活留下的老繭,滾燙得嚇人。
哪怕隔着布料,林婉也覺得腰間那一塊皮膚像是被烙鐵燙到了一樣。
她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借着這個姿勢,蒼白着臉,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快速說道:“救我,我有錢,分你一半。”
謝野低頭,看着懷裏這個看似柔弱無骨、實則膽大包天的女人。
她睫毛顫得厲害,臉上還掛着淚珠,看起來楚楚可憐。
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哪有半點暈倒的樣子?
裏面分明寫滿了算計和求生欲。
謝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底掠過一抹玩味。
有點意思。
這陳家的小寡婦,不像傳聞中那麼老實啊。
他沒有推開林婉,反而手上稍微用了點力,把人扶穩了些,抬頭看向已經呆滯的張翠花。
“既然暈了,這賬我就找能做主的人算。”
謝野的聲音依舊懶散,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壓:“剛才聽你們說有五百塊撫恤金?正好,連本帶利,還我也夠了。”
張翠花一聽要拿錢,頓時急了:“憑什麼!大軍欠的錢憑什麼要我們還!”
“父債子償,夫債妻還,怎麼,你們不是陳大軍的家人?”
謝野冷笑,視線在陳大強身上轉了一圈:“還是說,想讓我動手拿?”
陳大強被他看得雙腿發軟,差點跪下。
林婉適時地“悠悠轉醒”,從謝野懷裏掙扎着站起來,臉頰染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她咬着嘴唇,看向張翠花:“娘,既然大軍欠了謝野的錢,咱們得還……要是鬧大了,廠裏知道了,說不定會把剩下的撫恤金都要回去。”
這句話擊中了張翠花的軟肋。
她最怕的就是錢飛了。
“給給給!真晦氣!”
張翠花罵罵咧咧,卻不敢再逼林婉立刻交出全部錢財,生怕惹惱了謝野這個煞星,真把五百塊全搶了。
這場鬧劇,因爲謝野的介入,暫時畫上了句號。
但林婉知道,這只是開始。
深夜。
陳家的破舊小院裏一片死寂。
林婉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聽着隔壁張翠花震天響的呼嚕聲,悄悄起身。
她從枕頭芯子裏摸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油紙包。
那是她趁着張翠花不注意,偷偷藏起來的撫恤金條子和家裏僅剩的三十塊錢現金。
在這個年代,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這五百塊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絕不能落在張翠花手裏。
她穿上那雙磨損嚴重的布鞋,輕手輕腳地推開窗戶。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偶爾幾聲狗叫。
林婉咬着牙,翻過了低矮的院牆。
前世,她唯唯諾諾,直到死都沒敢反抗。
這一世,她要爲自己活一次。
她裹緊了身上的單衣,朝着村西頭走去。
那裏有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是謝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