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拒婚的消息,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玉京的權貴圈子裏蕩開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漣漪。
鎮國公府嫡長女,竟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寒門學子給拒了?這簡直是本年度最令人啼笑皆非的談資。有人嗤笑裴硯不識抬舉,有人揣測謝攬月是否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隱疾,才讓她如此“飢不擇食”又“求而不得”。更有那曾被謝攬月“淘汰”的才俊家中,不免生出幾分隱秘的快意——看吧,你謝家女兒眼高於頂,最終卻連個窮書生都瞧不上你。
流言蜚語,如同夏日裏惱人的蚊蚋,嗡嗡地試圖鑽入鎮國公府的高牆。
然而,處於漩渦中心的漱玉軒,卻靜得如同古井深潭。
謝攬月的生活節奏沒有絲毫改變。依舊是辰時起身,對着窗外那株日益繁茂的西府海棠靜靜梳妝;巳時去書房,或翻閱那些連謝擎都未必看得懂的孤本雜記,或對着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午後小憩片刻,醒來便調弄一番香料,或是撫弄幾下那張名爲“九霄環佩”的古琴,琴音泠泠,卻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疏離。
仿佛外間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
貼身侍女清露和疏影起初還憤憤不平,恨不得立刻沖到那歸元寺,揪着那裴硯的衣領問個明白,她家小姐何等人物,肯下嫁於他,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他竟敢……竟敢拒絕!
可看着謝攬月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們滿腹的牢騷和委屈,也只好生生咽回肚子裏,只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生怕觸動了小姐的“傷心事”。
這一日,謝擎下朝回府,臉色比那日聽聞拒婚時更加陰沉幾分。他徑直來到漱玉軒,揮退了左右,看着正在慢條斯理修剪一盆蘭草的女兒,欲言又止。
“父親有事?”謝攬月放下手中的小金剪,抬眸看他。陽光透過窗櫺,在她完美的側臉上鍍了一層淺金,神情平靜無波。
謝擎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抑着怒氣:“今日早朝,靖安侯那個老匹夫,竟在散朝時當着衆人的面,“安慰”爲父,說什麼“兒孫自有兒孫福”、“強扭的瓜不甜”!他分明是在看我們謝家的笑話!”
謝攬月拿起旁邊雪白的軟布,細細擦拭着剪刃,語氣淡漠:“靖安侯一向與父親政見不合,他說什麼,父親何必放在心上。”
“不止是他!”謝擎有些煩躁地踱了兩步,“連宮裏……連陛下今日都似笑非笑地問了爲父一句,說‘聽聞愛卿的千金眼光獨特,倒是讓朕有些好奇了’。……攬月,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麼?你的婚事,如今已成了別人攻訐爲父、嘲笑謝家的把柄!”
他終於將積壓數日的擔憂和怒火傾瀉而出。女兒被拒婚,丟的不僅是她自己的臉,更是整個鎮國公府的顏面!這讓他日後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謝攬月擦完了剪子,將其輕輕放回原處,動作優雅從容。她轉過身,正對着焦躁的父親,那雙極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所以呢?”她問,聲音依舊清凌凌的,不帶絲毫火氣,“父親是希望女兒此刻痛哭流涕,以示悔恨?還是希望女兒立刻另擇一個‘高門’,倉促成婚,以堵悠悠衆口?”
謝擎被她問得一噎。
“父親,”謝攬月走近兩步,裙裾曳地,無聲無息,“謝家的門楣,若需要一個女子的婚姻來維系光彩,那才是真正的危機。至於陛下的好奇……”她唇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或許是好事也說不定。”
謝擎怔住了。他看着女兒,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他一直以爲這個女兒只是性子冷了些,被嬌養得有些不諳世事,可此刻她話語間透出的冷靜甚至……洞悉,讓他心驚。
“你……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謝擎的聲音低了下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困惑,“那裴硯,究竟有何特別之處,讓你當初……”
“他沒什麼特別。”謝攬月打斷他,目光投向窗外,落在庭院中那株西府海棠上,“女兒當時,只是隨手一指。”
隨手一指。
這個答案,輕飄飄的,卻比任何精心編織的理由,都更讓謝擎感到一種無力的荒謬感。就因爲這“隨手一指”,便引發了後續這許多風波?
“那如今……”
“如今,”謝攬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父親,眼神平靜而堅定,“父親只需記住,無論外人如何議論,鎮國公府的態度,便是不在意。您越是在意,他們便越是起勁。過些時日,自有新的趣事取代舊聞。”
她的鎮定,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漸漸撫平了謝擎心頭的焦躁。他沉默良久,終是長長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隨你吧。只是你的婚事,終究不能一直拖着……”
“女兒自有分寸。”謝攬月微微頷首。
送走父親,漱玉軒再次恢復了寧靜。
清露和疏影悄聲進來,見小姐又坐回了窗邊的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溫潤的黑子,對着空無一子的棋盤,久久沒有落下。
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明明身處光暈之中,卻莫名給人一種孤絕料峭之感。
她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
清露和疏影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問。她們伺候小姐多年,卻從未真正看懂過這位主子。她的喜惡,她的心思,都藏得太深,如同古井微瀾,難窺其底。
謝攬月凝視着棋盤,目光卻仿佛穿透了縱橫的格線,落在了某個遙遠的、不爲人知的地方。
指尖的黑子,在陽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澤。
她確實不曾將裴硯的拒婚放在心上。因爲從一開始,那步棋,本就不是爲了“嫁娶”而落。
只是,棋局已開,有些原本潛藏在暗處的視線,似乎也因此被吸引了過來。
這潭水,終究是被攪動了。
也好。
她輕輕地將黑子扣在棋枰的中心——天元之位。
發出一聲極輕、卻極清晰的脆響。
驚瀾既起,便看看,最終能掀起怎樣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