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雲京,十二樓。
時正武二年,秋深。檐角鐵馬在漸緊的北風裏發出枯澀的叮當聲,像在爲誰計數。
樓內最高處,那間最偏僻的廂房內,燭火將幾個年輕的身影放大、投在粉壁上,搖曳如鬼魅。空氣中彌漫着劣質酒漿與亢奮體溫混合的氣味。
“……今上沖齡踐祚,妖後牝雞司晨,閉塞聖聽,獨斷乾綱!”居中一人,青衫已洗得發白,此刻卻因激動而面皮漲紅,手指將桌案叩得篤篤作響,“以致忠良鉗口,賢路壅塞,天下民心漸離!吾輩讀聖賢書,所爲何事?正爲此日!”
“趙兄所言極是!”另一人接口,聲音壓得低而銳,像刀鋒在鞘中輕顫,“豈能坐視山河傾頹?當效法古之烈士,挽狂瀾於既倒!”
“不錯!今夜在此,歃血爲盟——”第三人猛地站起,抽出懷中短刃。燭光在刃上一掠,映亮他一雙燃燒的眼,“願盡餘生心血,滌蕩妖氛,還政天子,以安兆民!”
“滌蕩妖氛,還政天子!”低吼聲在狹小空間裏碰撞,激蕩起悲壯的回響。幾張年輕的面孔被燭火與野心鍍上一層虛妄的金邊,仿佛已看見自己身披朱紫、名垂竹帛的將來。
就在那柄短刃即將劃破指尖,血珠將滴未滴的刹那——
噗。
燭火,毫無征兆地,滅了。
不是被風吹滅。是驟然消失,仿佛光明本身被一把無形的快刀齊根斬斷。濃稠如墨的黑暗瞬間灌滿房間,吞沒所有輪廓、所有聲響,連同那尚未完成的慷慨誓言。
緊接着——
“砰!!!”
門,不是被推開,是如同被攻城巨木由外撞碎。木屑迸射的銳響中,凜冽的秋風與更凜冽的殺意狂涌而入!
沒有呼喝,沒有質問。
只有光。
幾道淡得幾乎看不見、卻冷到骨髓裏的劍光,在絕對黑暗中倏然亮起。像是夜空中偶然劃過、卻注定帶來災殃的彗星曳尾。它們出現的軌跡違背常理,並非直刺,而是如同擁有生命的冰冷毒蛇,在方寸之地蜿蜒、折轉、綻放。
極靜。
然後才是重物墜地的悶響,一下,兩下……五下。沉悶,扎實,像裝滿谷物的布袋被人隨意扔在夯土地面。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這才慢了一拍,猛地炸開,充塞鼻腔。
從燭滅,到門碎,到劍光亮起又熄滅,再到五具年輕的軀體永遠停止呼吸,整個過程不超過三次心跳的時間。快得連恐懼都來不及產生。
半個時辰後。
新的燈火亮起,驅散了血腥,也驅散了殘留於此的、未成形的野心與抱負。來的是律陰司的人,青衣皂靴,面無表情,像一群忽然出現在腐肉周圍的烏鴉。
他們沉默地搬運、擦拭、整理。沒人交談,沒人探究。上司的命令簡單直接:清理幹淨,不留痕跡。在這座帝都深處,知道太多不是本事,是催命符。律陰司的人最懂這個道理——他們每日打交道的,本就是秘密最醜陋的屍骸。
梧舟蹲在一具屍體旁,指尖虛懸在咽喉處那道細如紅線的傷口上方。傷口極窄,邊緣整齊,血滲出得不多,精準地切斷了某種維系生命的關鍵。他眼神專注,近乎癡迷。這已是近十日來的第十一次。十一次現場,十一種死法,卻由同一種幹淨、高效、冷酷到極致的手法完成。出手之人對生命的脆弱與人體要害的了解,深入骨髓。這不是江湖仇殺的路數,這是……技藝。一種剝離了所有情緒,只爲終結而存在的殺戮技藝。
“發什麼呆!”
一聲低喝,伴隨着屁股上結實的一腳,將梧舟從凝思中踹了出來。司律何清瞪着他,那張常年與死屍打交道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此刻寫滿了不容錯辨的警告:“麻利點!搬出去!等着在這兒過夜嗎?”
梧舟垂下眼,應了聲“是”,手下加快了動作。他懂何清的意思。何清在律陰司二十年,從仵作做到司律,官拜五品,專司京城詭秘命案。他能嗅出風裏不同尋常的鐵鏽味。最近這些直接由“上面”壓下來的差事,卷宗一律封存,嚴禁追查,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警告。這是旋渦,是雷池。小人物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閉緊眼睛,捂緊耳朵,做完該做的,然後轉身離開。
月色漸濃,像一盆兌了水的乳,潑在剛剛清理完畢、空蕩死寂的十二樓院中。梧舟隨着同僚走出後門,忍不住回頭,望向那高聳的樓影。
目光掠過最高處那一片飛檐鬥拱時,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暗處,檐柱的陰影裏,倚着一個人。
全身裹在夜行衣中,寬大的黑鬥笠壓下,遮住全部面容。唯有腰間,一柄連鞘長劍隨意掛着,鞘是普通的烏木鞘,卻莫名讓人覺得,那裏面裝的不是鐵,而是一截凝固的寒夜。
那人似乎也在“看”着下方。並非針對誰,只是一種居高臨下、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就在梧舟目光觸及其身影的同一刹那,那人似乎感應到了。
沒有明顯的轉頭動作,但梧舟分明感覺到,兩道比劍鋒更冷的“視線”,穿透鬥笠與夜色,釘在了自己身上。
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梧舟幾乎是本能地、倉促地低下了頭。
然而,就在他低頭的那一瞬——
檐柱陰影處,已空空如也。
那人消失了。如同水滴蒸發在烈日下,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只有那片被月光照得格外清冷的飛檐,證明剛才並非幻覺。
“……律陰司的職責,是查驗死屍,堪驗凶器,清理現場。追凶緝盜,那是闋陽司的事!不該你看的別看,不該你想的別想!”憤怒的訓斥聲在值房裏炸開。說話的是江晏,與何清同爲司律,卻掌律陰司內部人事規制。他臉色鐵青,指着梧舟的手指因怒意而微微發抖。“如今京裏是什麼局面,你知不知道?魑魅魍魎都等着現形!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你想死,別拖着整個律陰司!”
梧舟低着頭,沉默地聽着。他知道江晏爲何如此激動。江晏與何清,都是看着他長大的。當年老司律展或在律陰司門口見到奄奄一息的他時,江晏和何清已是展或的左膀右臂。他是吃律陰司的飯、穿律陰司的衣長大的,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他僅剩的、不算親人的親人。
正因爲是親人,才更怕他那不合時宜的“好奇”,會把他自己,乃至他們,拖進那個連他們都不敢窺探的深淵。
夜更深了。梧舟躺在律陰司後衙冰冷的通鋪上,睜着眼。窗外月色淒清。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觸碰那道致命紅線時的冰涼觸感。
而眼前,卻反復閃現着十二樓飛檐上,那個幽靈般的身影,以及那柄安靜懸在腰間的、烏木鞘的長劍。
他知道江晏說得對。
但他更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看見了,就再也無法假裝它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