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壓抑的寂靜中滑過。秋意漸深,落雲京的街頭巷尾,梧桐葉落得一日比一日匆忙。律陰司的日子照舊,無非是些雞鳴狗盜的命案、失足落水的浮屍、或是哪個賭坊裏爲幾錢銀子捅出的血窟窿。何清與江晏似乎鬆了口氣,梧舟也變得“安分”起來,每日只是低頭做事,再無多問一句。
只是偶爾,在獨自整理證物庫時,梧舟會不自覺地停下。指尖拂過那些冰冷的、曾奪人性命的凶器——生鏽的柴刀、豁口的匕首、甚至是一根磨尖的簪子。與那夜黑暗中驚鴻一瞥、優雅得近乎藝術的劍光相比,這些器物粗糙、笨拙,充滿了世俗的怨毒與倉皇。那才是真正的“殺人之器”,只爲終結而存在,毫無冗餘。
他總會想起那道紅線般的傷口。
以及,飛檐上那雙比傷口更冷的“視線”。
臘月初八,難得的暖陽。積雪初融,空氣溼冷。晌午剛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律陰司衙門口的平靜。一名闋陽司的緝事郎官,身着暗紅公服,滿臉惶急,幾乎是跌撞着闖了進來,手裏死死攥着一卷用油布裹着的東西。
“何司律!江司律!出大事了!”他聲音發顫,嘴唇青白,“北城,隆昌坊,崔侍御史的宅邸……闔家上下,連帶護院、仆役,共三十七口……全、全沒了!”
值房裏瞬間死寂。何清正在泡茶的手僵在半空,江晏霍然站起,打翻了硯台。
“你說什麼?”何清的聲音幹澀,“崔侍御史?崔琰大人?”
“正是!”那緝事郎官將油布卷重重按在桌上,“現場……現場慘不忍睹!闋陽司的人封了坊,但這事兒……壓不住!指揮使大人命我即刻將此物送來律陰司,請二位司律速速勘驗!指揮使已親赴皇城稟報!”
油布展開,裏面是一封普通的拜帖。素白箋紙,無紋無飾。展開,裏面卻空無一字。
一封無字帖。
只有帖子的左下角,用極細的朱砂,畫着一枚小小的圖案——像是一滴將落未落的血,又像一枚被拉長、扭曲的淚珠,尾端帶着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鉤。
何清與江晏湊近,只看了一眼,兩人的臉色同時變得比那緝事郎官更白。何清甚至踉蹌了一步,扶住桌沿才站穩。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裏充滿了梧舟從未見過的驚懼,甚至有一絲絕望。
“備車!”江晏的聲音嘶啞,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穩,“帶上……帶上全套家夥!梧舟,你也去!快!”
隆昌坊已戒嚴。闋陽司的黑衣緝事如臨大敵,將崔府圍得水泄不通,坊間百姓被遠遠驅離,空氣中彌漫着不安的竊竊私語。踏入崔府大門,濃烈的血腥氣便如屍質般撲面而來,混雜着隆冬的寒氣,令人作嘔。
庭院、回廊、廳堂、廂房……目光所及,皆是屍首。姿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點:致命傷都在咽喉,一道細如紅線的切口。有些人臉上還殘留着驚愕,有些人似乎在睡夢中便已死去。血浸透了地磚,在低溫下凝成暗紅色的冰殼,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咔嚓”聲。
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打鬥的聲響。仿佛死神曾在此悠然漫步,隨手揮動無形的鐮刀,收割了所有生命。
何清與江晏早已見慣生死,此刻卻面色慘然,手指微微發抖。他們指揮着手下開始艱難的清理、記錄工作,自己則直奔崔琰的書房。梧舟跟在他們身後,目光掃過一具具屍體,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又是那種手法。幹淨,精準,一擊斃命。只是規模……擴大了數十倍。
書房內,崔琰身穿常服,伏在書案上,仿佛倦極而眠。若非他頸側那道醒目的紅線,以及案上、地上大片已呈褐色的血跡,幾乎要以爲他下一刻就會醒來。書案很整潔,文房四寶井然有序,只有一張紙攤開着,上面墨跡淋漓,似乎正寫到一半。
何清小心地將那張紙拿起,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線。上面是崔琰的筆跡,力透紙背,寫的是一份奏章的草稿。內容觸目驚心,直指當朝幾位重臣結黨營私、侵吞邊餉,甚至隱晦牽連到了宮闈之內。最後幾句墨跡尤新,卻戛然而止:
“……臣冒死以聞,伏乞聖裁,剪除奸佞,以正朝綱。然妖氛蔽日,魍魎橫行,臣恐此書未達天聽,已遭……”
後面沒有了。
江晏從崔琰緊握的右手手指縫隙裏,輕輕抽出了一角紙片。極小,邊緣參差,像是從什麼上撕下來的。紙片顏色質地,與那封無字拜帖一模一樣。上面同樣用朱砂,畫着那個小小的、血淚般的圖案。
何清閉了閉眼,長嘆一聲,那嘆息裏充滿了無力與蒼涼:“是他……‘朱痕’。”
“朱痕?”梧舟忍不住低聲問。
江晏猛地回頭,眼神凌厲如刀,但看到梧舟蒼白的臉,那凌厲又化爲了深深的疲憊與警告。“閉嘴!從現在起,多看,多聽,不許問,更不許對外吐露半個字!”他轉向何清,聲音壓得極低,“老何,這事兒……太大了。崔琰是清流砥柱,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這無字帖,這朱痕……是示威,更是警告。警告所有想說話的人。”
何清苦笑:“警告?這分明是清場。朝局……要亂了。”
接下來的查驗漫長而壓抑。梧舟機械地幫忙搬運屍體、記錄傷口位置和特征。三十七道傷口,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出手之人冷靜得令人發指,在這種大規模的殺戮中,竟沒有一絲一毫的誤差或情緒波動。
暮色四合時,初步清理才告一段落。屍首被蒙上白布,一具具抬出。偌大的府邸,頃刻間只剩下空曠的死寂和洗刷不盡的血腥。梧舟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染上了那股甜膩的鐵鏽味。
回律陰司的馬車上,何清與江晏一路無言,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梧舟坐在角落,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華燈初上的街景。那些溫暖的燈火,喧鬧的人聲,此刻都顯得那麼遙遠而不真實。就在剛才,隔着幾條街的地方,三十七條性命無聲無息地消逝了,而這座城市依舊在按照自己的節奏運轉,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馬車路過一條暗巷口時,梧舟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巷子深處。
那裏,一個賣炭翁正佝僂着身子,收拾所剩無幾的炭簍。破舊的棉襖,滿是煤灰的臉。尋常得不能再尋常。
但就在馬車駛過的瞬間,那賣炭翁似乎抬起頭,朝馬車方向“望”了一眼。
昏暗的光線下,梧舟看不清他的眼睛。
卻清晰地看到,那賣炭翁扶着炭簍的、骨節粗大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舊疤。疤痕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個扭曲的“十”字,又像某種粗糙的烙印。
馬車很快駛過,巷口消失在視線中。
梧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回到律陰司,已是戌時。衙內燈火通明,氣氛卻比隆昌坊的雪地更冷。何清與江晏立刻被叫去了指揮使的值房,緊閉的房門隔絕了所有聲音。
梧舟獨自回到證物房,將今日記錄的冊子歸檔。手指拂過冰涼的架子,最終停在一個角落。那裏存放着近兩個月來,所有“上面”交代清理、不得追查的案子的殘留物——大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零碎,凶器早已被收走。唯獨在記錄“十二樓書生案”的格子裏,除了當時那幾張年輕面孔的簡單身份文牒(後來知道都是國子監的監生),還有一小塊從破碎門板上剝落的木屑,邊緣帶着一絲奇特的、泛着青黑色的痕跡,不像鐵器撞跡,也不像尋常腐蝕。
當時他偷偷留下了它。
梧舟拿起那塊木屑,湊到燈下。青黑色的痕跡很淡,幾乎難以辨認。他用指尖輕輕摩挲,質地微澀,帶着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腥氣,非金非鐵,更非草木。
忽然,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畫面:
隆昌坊崔府,書房門楣內側,靠近門軸的上方,似乎也有一小塊不起眼的、顏色略深的痕跡。當時只顧着查看屍體和書案,未曾細想。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痕跡?
還有,那賣炭翁手背上的十字舊疤……真的只是巧合嗎?十二樓那夜,第一個被割喉的青衫書生,據同僚閒聊時提過一嘴,那人姓趙,左手手背似乎也有個疤,像是小時候燙的……
一些凌亂的、看似毫無關聯的點,開始在他腦海中浮動,試圖連接成線。
就在這時,證物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梧舟猛地將木屑攥入手心,藏於袖中,轉過身。
來的是何清。他臉色灰敗,眼裏布滿血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手裏拿着那封無字拜帖和從崔琰手中取出的紙片,徑直走到房間最裏面的一個鐵櫃前。那是律陰司存放絕密證物的地方,鑰匙只有他與江晏有。
他打開鐵櫃,小心翼翼地將拜帖和紙片放入一個單獨的檀木匣中。梧舟瞥見,那匣子裏已經躺着幾件東西,其中一樣,是一小塊素白箋紙的殘角,上面似乎也有紅色印記。
何清鎖好鐵櫃,轉過身,看到梧舟還站在那裏,怔了怔。
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對視。何清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很晚了,去歇着吧。”
“何伯,”梧舟沒有動,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朱痕’……是什麼?”
何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盯着梧舟,眼神復雜,有驚怒,有無奈,更有深不見底的憂慮。良久,他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那是一個……名字。一個只在最深的夜裏,和最肮髒的交易中,才會被悄悄提起的名字。一個拿錢辦事,從無失手,只認‘帖’不認人的……‘清道夫’。”
“無字帖到,朱痕印現,便是閻王下了勾魂票。”何清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每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梧舟心上,“見過這帖子還能活着的……不多。而追查這帖子背後的人……”他頓了頓,慘然一笑,“都死了。”
“崔大人他……是因爲那份奏章?”梧舟問。
何清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那裏一顆星也看不到。“梧舟,”他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律陰司這碗飯,能吃下去,靠的不是眼睛亮,而是懂得什麼時候該瞎。有些深淵,你看一眼,就會被吸進去,屍骨無存。”
他走過來,拍了拍梧舟的肩膀,手很涼。“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忘了‘朱痕’。好好活着。這世道……能活着,有時候就是最大的本事了。”
說完,他佝僂着背,慢慢走出了證物房,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梧舟獨自站在滿是冰冷器物的房間裏,手心緊握着那塊帶有青黑痕跡的木屑,硌得生疼。
窗外,北風又起,呼嘯着卷過屋脊,像無數冤魂在哭泣。
他知道何清是爲他好。
但他袖中的木屑,腦海中閃回的疤痕、痕跡,還有那雙飛檐上冰冷的“視線”,如同沉寂火山下的岩漿,緩緩翻涌。
無字帖,朱痕印,閻王票。
還有那個……代號“朱痕”的“清道夫”。
他們清理的是屍體。
而“朱痕”清理的,是活人,是聲音,是可能動搖某些根基的“麻煩”。
律陰司的黑暗,是死亡之後的寂靜。
而“朱痕”所代表的黑暗,是死亡降臨前,那無聲的、精準的宣判。
這一夜,梧舟徹夜未眠。
他睜着眼,在律陰司後衙的通鋪上,聽着北風呼嘯,聽着更夫遙遠的梆子聲。
仿佛聽到,在那風聲與梆子聲的間隙,有另一種聲音,更輕,更冷,如同冰片劃過絲綢——
那是利刃切開咽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