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春。
南陽隆中,草廬之內。
諸葛亮猛地從榻上坐起,額頭上冷汗涔涔,心髒如戰鼓般狂跳不止。晨曦透過茅草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環顧四周——熟悉的書架、未完成的農具設計圖、牆角的古琴、案幾上攤開的荊州地形圖。
“是夢……”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
但那些記憶太過真實:三顧茅廬的積雪、赤壁的火光、白帝城的秋風、五丈原的秋雨。他記得自己如何嘔心瀝血撐起一個飄搖的政權,如何一次次北伐功敗垂成,如何看着關張趙雲相繼離去,如何最後在五丈原的軍帳中,對着那盞即將熄滅的七星燈長嘆……
指尖觸到臉頰,溼的。
諸葛亮緩緩起身,走到銅鏡前。鏡中人二十七歲,面容清俊,眼神明亮,尚未有後世畫像上那種積勞成疾的憔悴。他撫摸着自己的臉龐,感受着年輕的肌膚下奔騰的熱血。
“如果那些不只是夢呢?”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開混沌。
他快步走到案幾前,研墨鋪紙,開始疾書。筆走龍蛇間,一個個名字、事件、時間節點躍然紙上:赤壁之戰、荊州之失、夷陵大火、南中叛亂、街亭失守……每一個轉折點都清晰如昨。
寫到“建興十二年,秋,五丈原,星落”時,筆尖驟然一頓,墨跡在紙上洇開。
門外傳來腳步聲。
“先生,您醒了嗎?”是書童清風的聲音,“有位自稱劉備劉玄德的先生,帶着兩位壯士在門外等候,說是第三次前來拜訪了。”
諸葛亮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落在紙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些夢中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第一次劉備來訪時自己故意外出,第二次大雪中自己假寐試探,第三次終於被誠意打動,定下隆中對,從此出山輔佐,開始了一段波瀾壯闊又充滿遺憾的人生……
而現在,門外站着的是第三次來訪的劉備。
歷史的關鍵節點,就在此刻。
諸葛亮深吸一口氣,閉目凝神。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眸中閃爍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種融合了二十七年青春熱血與二十年丞相滄桑的獨特神采。
“清風,請劉皇叔稍候片刻。”他的聲音平穩而有力,“容我更衣出迎。”
“先生,您這次……”清風有些驚訝,前兩次先生都是故意不見或假寐考驗,今日怎麼如此爽快?
諸葛亮微微一笑,那笑容中藏着無人能懂的深意:“三顧之恩,豈能再負?”
他走回內室,從箱底取出一件月白色深衣——這是前年遊學荊州時,龐德公贈他的禮物,他從未穿過。更衣時,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神聖的使命感。
鏡中的青年才俊,眼中卻有着看透世事的滄桑。
“這一世,不同了。”他對着鏡中的自己輕聲說。
整理衣冠後,諸葛亮沒有立刻出門,而是快步回到書案前,從暗格中取出一卷絹帛。這是他近年來研究天下大勢的心得,原本還需數年打磨才能成熟,但現在,他已經有了更完整、更前瞻的規劃。
他迅速在末尾添加了幾行字:
“一、取荊益二州後,速圖漢中,東和孫權需有底線。”
“二、人才儲備需及早,荊州士族、益州才俊、寒門子弟並舉。”
“三、改良連弩、木牛流馬、攻城器械圖紙在此……”
“四、屯田之法、鹽鐵之政、律法修訂綱要……”
“五、海路探索、南中開發、西域商道長遠之謀……”
寫罷,他將絹帛卷好,放入袖中。
走出書房時,諸葛亮在門檻處停頓了一瞬。門外隱約傳來對話聲:
“大哥,這諸葛亮好大架子,我們已經來了三次!”是張飛粗豪的聲音。
“三弟不可無禮,大賢值得等待。”劉備溫和地制止。
關羽的聲音沉穩:“觀此草廬,主人確非凡俗。”
諸葛亮心中涌起一股熱流。這些聲音,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聽到了。最後一次聽到關羽聲音,是荊州失守的噩耗傳來;最後一次聽到張飛聲音,是他被部下所害的急報;最後一次見到劉備,是在白帝城的病榻前……
而現在,他們都活着,就在門外。
諸葛亮調整呼吸,推開房門。
春日陽光傾瀉而入,刺得他眯起眼睛。院中站着三人:居中者兩耳垂肩,雙手過膝,面容仁厚,眼中帶着焦灼與期待;左首紅面長髯,丹鳳眼,不怒自威;右首豹頭環眼,燕頷虎須,正不耐煩地踱步。
“南陽野人,疏懶成性,屢蒙將軍枉駕,不勝惶恐。”諸葛亮拱手作揖,聲音清越。
劉備急忙還禮:“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前兩次未得相見,備心實念念。今日得睹尊顏,實乃幸甚!”
四目相對。劉備看到的是一個豐神俊朗、氣度不凡的青年隱士;諸葛亮看到的,卻是一位仁德之主、一位臨終托孤的君主、一位他爲之奉獻一生的人。
“外面風大,請入內敘話。”諸葛亮側身相邀。
進入草廬,分賓主坐定。清風奉上清茶。劉備說明來意,言辭懇切,提及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自己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懇請諸葛亮出山相助。
一切如同夢境重現,但這一次,諸葛亮的回答不同了。
“亮乃一耕夫,安敢談天下事?”他先自謙一句,隨後話鋒一轉,“然將軍既不相棄,願聞將軍之志。”
劉備肅然道:“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爲萬幸!”
諸葛亮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懸掛的地圖前:“自董卓以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而衆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爲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
他手指地圖:“今操已擁百萬之衆,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爲之用,此可以爲援而不可圖也。”
劉備聽得入神,關羽撫須頷首,張飛也安靜下來。
“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諸葛亮目光炯炯,“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他轉身直視劉備:“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衆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這一番“隆中對”比夢中更加詳實、更具操作性,且隱含了許多只有諸葛亮自己知道的未來變數。
劉備聽得如癡如醉,離席拜道:“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
諸葛亮扶起劉備,意味深長地說:“將軍,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劉表病重,蔡瑁專權,荊州遲早易主,與其落於曹操之手,不如將軍取之,以保百姓。至於劉璋……”他略作停頓,“其人不能守土,益州遲早生亂,將軍取之,實爲救民於水火。”
這些話說得直白,卻正合劉備此時心境。他不再猶豫,懇切請求:“備雖名微德薄,願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
按照原本的發展,諸葛亮會推辭一番,待劉備淚溼袍袖,才終於答應。但這一次,諸葛亮只是沉默片刻,便鄭重拱手:
“將軍既不相棄,亮願效犬馬之勞。”
劉備大喜過望,關羽張飛也面露喜色。
“然,”諸葛亮補充道,“亮有三事,需將軍允諾。”
“先生請講!”
“其一,亮出山後,軍政要務,需有專斷之權,將軍不得疑之。”
“其二,用人唯才,不論出身,荊州士族、寒門子弟、益州才俊,當一視同仁。”
“其三,”諸葛亮目光深遠,“既取天下,當爲萬世開太平,非爲一姓之興衰。若他日功成,望將軍行周制,還政於民,開創前所未有之治世。”
最後一條,讓劉備愕然。關羽張飛也面露異色。
但諸葛亮神情肅穆,毫無玩笑之意。這些思考,是他在五丈原病榻上輾轉反側時形成的——漢室爲何衰微?爲何每次中興都難以持久?根本在於制度。若這一世有機會,他要嚐試一條新路。
劉備沉吟良久,鄭重道:“先生志存高遠,備雖不敏,願與先生共圖之!”
“如此,亮願隨將軍出山。”諸葛亮深深一揖。
當日,諸葛亮便令清風收拾行裝。與夢中不同的是,這次他帶走了更多東西:多年來繪制的地圖、設計的器械圖紙、收集的各地情報、撰寫的政論文章,還有幾袋特殊的種子——那是他試驗改良的稻種,產量可比尋常高出三成。
臨行前,他站在草廬前,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春山如笑,流水潺潺,田間農夫正在耕作,一切都寧靜祥和。
“先生,真要走嗎?”清風眼眶微紅。
“天下不安,此處亦難久靜。”諸葛亮拍拍書童的肩膀,“你可願隨我同去?”
清風用力點頭。
諸葛亮又對前來送行的鄰裏親友道:“亮今日出山,非爲功名利祿,實欲解民倒懸。諸君珍重,待天下太平,亮或可歸來,再與諸君耕讀論道。”
衆人皆感慨不已。
下得山來,劉備命人牽過馬匹。諸葛亮翻身上馬,動作瀟灑利落——這一幕讓張飛都有些驚訝,沒想到一個書生騎術如此嫺熟。
他們不知道,這位青年隱士的身體裏,裝着一位曾經指揮千軍萬馬、六出祁山的丞相的靈魂。
馬蹄聲響起,一行人向新野方向而去。諸葛亮回頭望去,隆中山漸漸隱沒在暮色中。
“孔明,在看什麼?”劉備關切地問。
“看過去,也想未來。”諸葛亮收回目光,眼神堅定,“將軍,前路多艱,但亮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備得孔明,猶魚之有水也!”劉備感慨。
諸葛亮微微一笑,心中卻道:“這一次,魚水之情不會斷絕,漢室不會僅存四十二年,五丈原的秋風不會吹滅那盞燈。”
夕陽西下,將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諸葛亮袖中的手,輕輕握住了那卷絹帛。
新的人生,開始了。
而漢末三國的歷史,將從這一刻起,駛向一條全新的河流。
前方,是烽火連天的亂世,是英雄輩出的時代,也是他諸葛亮要親手重塑的世界。
馬蹄聲疾,如戰鼓擂響,敲開了歷史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