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在空氣中投射出幾道光柱,無數的塵埃在光柱裏翻飛。
和平路供銷社,是這片老城區最熱鬧的地方。
雖然還沒到下班的點,但供銷社裏已經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買油鹽醬醋的,扯布做衣裳的,看搪瓷臉盆的,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喧鬧無比。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醬菜的鹹味,有布料的油墨味,還有人身上的汗味。
趙援朝、陳屹和小王三個人,穿着便服,擠在人群裏,顯得毫不起眼。
“趙隊,這人也太多了。”小王一邊護着身前的趙援朝,一邊四處張望着,“我們去哪兒找人啊?”
“先去布料櫃台。”趙援朝的目標很明確。
三個人好不容易擠到了賣布的櫃台前。長長的木質櫃台後面,站着兩三個女售貨員,都穿着藍色的工作服,正忙得不可開交。
“同志,買布嗎?看好哪樣了?”一個年紀稍大的售貨員頭也不抬地問道,手裏正“唰唰”地用一把大剪刀裁着一塊花布。
“同志,我們不買布。”趙援朝把身體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想跟你打聽點事。”
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證,在售貨員眼前晃了一下。
那售貨員裁布的動作猛地一停,抬起頭,有些驚疑地看着趙援朝。
當她的目光落到那本紅色的工作證上時,臉上的不耐煩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緊張和畏懼。
“公安同志?你們……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啊?”
“你別緊張,就是了解點情況。”趙援朝的語氣盡量放得和緩,“你們櫃台,最近是不是進了一批亮藍色的的確良?”
“對對對,是上個星期到的。”售貨員連連點頭,“公安同志,你們問這個幹什麼?難道是這布有問題?”
“布沒問題。”趙援朝擺擺手,“我們就是想問問,這布賣得怎麼樣?都是些什麼人來買?”
一聽布沒問題,售貨員鬆了口氣,話也多了起來。
“哎喲,公安同志,你們是不知道,這布可緊俏了!顏色是今年最時髦的,料子又挺括,就是貴了點,兩塊八一尺,還要全國通用的布票呢!”
她咂了咂嘴,繼續說道:“來買的,那都是些講究人。有的是廠裏的幹部,有的是家裏條件好的,還有些是給閨女準備嫁妝的。反正,普通工人可舍不得買這個。”
這番話,印證了他們之前的推斷。
“那上午給派出所同志寫名單的,是哪位同志?”陳屹在一旁開口問道。
“哦,寫名單的是小趙,趙娟。”售貨員指了指旁邊一個稍微空閒點的櫃台,“就那個,梳着兩條大辮子的。”
三人的目光,立刻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櫃台後面,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正低着頭整理貨架上的布料。她梳着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側臉的輪廓很清秀,皮膚白皙,在一衆灰頭土臉的顧客中,顯得很出挑。
她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目光,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了過來。
她的眼神很清澈,帶着一絲屬於年輕姑娘的單純和羞澀。
“她就是趙娟?”趙援朝低聲問。
“對,就是她。”
趙援朝點了點頭,對那個售貨員說了聲“謝謝”,然後帶着陳屹和小王,朝着趙娟的櫃台走了過去。
“趙娟同志,你好。”趙援朝站在櫃台前,露出了一個自認爲和藹的微笑。
趙娟看到他們,特別是看到爲首的趙援朝那張不怒自威的國字臉,顯得有些拘謹和緊張。
“同志,你們好。你們……有什麼事嗎?”
“我們是市局的,上午你給派出所的同志寫過一份名單,還記得嗎?”趙援朝開門見山。
“啊,記得,記得。”趙娟連忙點頭,“是關於那個亮藍色的確良的購買名單。”
“對。”趙援朝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着趙娟的表情。
這個姑娘看起來很單純,眼神清澈,不像是心裏藏着事的樣子。
陳屹也同樣在觀察她。
趙娟的頭發是兩條長長的麻花辮,不是他們側寫的“燙發”。
她身上穿着供銷社統一的藍色工作服,雖然幹淨,但也看不出時髦。從外表上看,她和那個“穿着時髦的年輕女人”的形象,相去甚遠。
“趙娟同志,我們想請你再仔細回憶一下。”趙援朝的語氣很嚴肅,“除了名單上那些人,還有沒有其他人,買過或者接觸過這種布料?比如,你的同事,或者,有沒有人沒買,但是對這布料特別感興趣,問了很久?”
趙援朝這是在按照陳屹的思路,進行旁敲側擊的試探。
趙娟低下頭,很認真地想了起來。她的眉頭微微蹙着,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有些不確定地搖了搖頭。
“公安同志,我想不起來了。這布太貴了,問的人多,但真正下決心買的就那麼幾個。名單上的人,都是我親自接待的,印象都比較深。至於別的……我真的沒什麼印象了。”
她的回答聽起來很真誠,不像是在撒謊。
趙援朝和陳屹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失望。
難道,這條線索也要斷了?
“那……”趙援朝不死心,還想再問點什麼。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屹,突然開口了。
他的目光,並沒有看着趙娟,而是落在了櫃台下面,那張上午抄寫的名單原稿上。
那張紙被隨手壓在一個布樣子下面,只露出了一個角。
“趙娟同志,能不能把你上午寫的那張原始名單,再給我們看一下?”陳屹的語氣很平靜。
“啊?哦,可以。”趙娟愣了一下,雖然不明白爲什麼還要看,但還是順從地從下面抽出了那張信紙,將名單寫上,遞了過來。
趙援朝也有些不解,他接過紙,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和他手裏的抄錄版一模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陳屹,你看這個幹什麼?”
陳屹沒有回答,他只是拿過那張紙,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他的目光,比趙援朝的還要慢,還要仔細。
他不僅在看名字,還在看每個名字後面的備注,甚至在看字與字之間的間距,和墨水的濃淡。
突然,他的目光,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了。
那個名字,叫“高強”。
後面的備注是:男,紅星機械廠。
這個名字,在名單上並不起眼。一個普通的男工人。
但是,陳屹卻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細節。
在寫下“高強”這個名字的時候,趙娟的筆跡,似乎有那麼一個瞬間的停頓。
那個“強”字的最後一筆,墨水積得比其他字要稍微濃重一點點。
這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細節。
但在犯罪心理學博士陳屹的眼中,任何反常的筆跡,都可能代表着書寫者在那一刻,出現了情緒上的波動。
或猶豫,或緊張,或刻意隱瞞。
“趙娟同志。”陳屹抬起頭,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了趙娟的臉上,“這個高強,你對他有印象嗎?”
聽到“高強”這個名字,趙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的眼神,也出現了一瞬間的慌亂,雖然她很快就用低頭來掩飾了過去,但這個細微的反應,沒有逃過陳屹的眼睛。
“高……高強?”她低下頭,整理着櫃台上的布料,聲音比剛才小了一些,“有……有一點印象。他是個年輕人,來買布的時候,問得很仔細,好像……好像是給他對象買的。”
她的回答,聽起來天衣無縫。
但她那不自覺的小動作,和微微變化的聲調,已經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陳屹的心裏,咯噔一下。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趙娟,和那個叫高強的男人之間,絕對有某種不同尋常的關系!
他沒有當場點破,而是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哦?給他對象買的?那他對象可真幸福。這年頭,舍得給對象買這麼貴的的確良的小夥子,可不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趙娟的反應。
果然,聽到這句話,趙娟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翹了一下,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帶着甜蜜和驕傲的微笑。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陳屹捕捉到了。
就是這個微笑了!
它暴露了一切!
如果高強只是一個普通的顧客,趙娟在聽到別人誇他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流露出這種與有榮焉的表情的!
陳屹的心跳,開始加速。
他感覺,自己離那層窗戶紙,只有一步之遙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趙援朝,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趙援朝是何等的人精,雖然他沒看到陳屹發現的那些細節,但他看懂了陳屹的眼神。
他立刻明白,問題,就出在這個叫“高強”的男人,和眼前這個叫“趙娟”的女售貨員身上!
趙援朝不動聲色,他收起名單,對着趙娟笑了笑:“好,今天就到這裏。謝謝你,趙娟同志,辛苦了。”
說完,他便帶着陳屹和小王,轉身離開了櫃台,匯入了喧鬧的人群。
走出供銷社的大門,外面的冷風一吹,三個人都感覺精神一振。
“怎麼樣?”趙援朝迫不及待地問陳屹,“你是不是發現什麼了?”
“趙隊,”陳屹的眼神裏閃爍着興奮的光芒,“那個趙娟,在撒謊!”
“她和那個叫高強的男人,關系絕對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