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的嘴唇在動,聲音已經傳到耳朵裏了——“今天感覺怎麼樣?”——但我看見的,還是她十秒前低頭整理記錄卡的樣子。她的聲音和我眼前的畫面完全錯位,像是兩部沒對齊配音的電影。
“還好。”我說。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我看見視覺中的她終於抬起頭,嘴唇開始形成“今”字的形狀。十秒。永遠準時的十秒。
車禍發生在十七天前。醫生說是視覺神經損傷,一種罕見的後遺症:我的眼睛正常工作,但信號傳到大腦需要整整十秒。不是所有信號——顏色、形狀、細節都延遲,但奇怪的是,光的明暗變化、物體的邊緣輪廓這些原始信息,似乎還能通過其他神經通路即時感知。就像你閉着眼也能感覺有人在你面前揮手帶起的氣流。
“這是你的出院文件。”護士遞過來一個文件夾。
我聽見紙張摩擦的聲音,伸出手。手指觸碰到文件夾邊緣的瞬間,視覺中才看見她的手開始向前遞。我接住了,憑的是觸覺和聲音的提示。如果只依賴視覺,我會在十秒後才伸手,然後抓空。
“謝謝。”我說。
視覺中的她微笑點頭。但真實時間裏,她可能已經轉身離開了。
走出醫院時,陽光刺眼。我眯起眼睛,這個動作是即時的——強光帶來的不適不需要經過那十秒的神經高速路。但天空的藍色、雲的形狀、街對面紅色招牌上的字,這些都是十秒前的風景。
我的公寓在城北一棟老舊建築的四樓。父母想讓我回家住,我拒絕了。不是因爲獨立,而是因爲恐懼——我害怕他們看見我現在的樣子。害怕他們說話時,我盯着他們十秒前的臉。害怕他們擁抱時,我看見的是十秒前他們張開手臂的畫面,而真實的身體接觸已經發生又結束。
鑰匙插進鎖孔。觸覺告訴我位置對了,轉動。咔嚓聲傳來。門開了。但在視覺中,我的手還拿着鑰匙懸在鎖孔前。
這就是我的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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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裏的一切都保持着車禍前的樣子。水杯在茶幾上,書在沙發上攤開,窗簾半掩。時間在這裏靜止了十七天,而我的視覺又讓一切倒退十秒。雙重滯後。
第一件事是喝水。
我走向廚房,腳步小心翼翼。下樓梯是噩夢,但平地上我已經摸索出方法:用腳的觸感判斷地面,用餘光感知牆壁和家具的邊緣——那些邊緣信息似乎是即時傳遞的。如果我完全依賴中央視野的高清畫面,會撞上一切。
水壺在灶台上。我伸手去拿,指尖碰到金屬把手的同時,視覺中才看見自己的手臂開始抬起。這種分裂感每次都會讓我眩暈。大腦在努力調和兩套信息:一套是即時的觸覺、聽覺、前庭感覺,另一套是延遲的、但更豐富的視覺畫面。
倒水。熱水的聲音。蒸汽。觸覺告訴我杯子滿了,該停。但視覺中,水還在繼續流入杯子。我停下,等待。十秒後,視覺中的水流才停止,杯子在畫面中滿溢——但實際上並沒有,因爲我在正確的時刻停手了。
這是最詭異的部分:我的行動基於即時感覺,但我的視覺記錄顯示我“做錯了”。每次倒水,我都在視覺中看見自己讓杯子溢出。每次開門,視覺中都看見自己的鑰匙捅向鎖孔旁的空隙。我的記憶裏有兩套記錄:一套是實際發生的,一套是視覺告訴我的。
哪一套更真實?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黑暗。但十秒的視覺緩存還在播放:我剛才放下的水杯、窗外的光線、牆上鍾表的指針。閉眼不會停止延遲,只會讓我失去新的視覺輸入。睜開眼時,我看見的是閉眼前十秒的畫面繼續推進,然後突然跳到現在——實際上十秒後——的現實。
這種跳躍感讓我惡心。
手機響了。鈴聲。我伸手去拿,摸到,舉到耳邊。
“喂?”
“怎麼樣?第一天回家還好嗎?”是母親的聲音。
“還好。”我說。視覺中,手機還在茶幾上震動。
“你爸想明天過來看看你,帶點吃的。”
“不用,真的。”我的聲音可能太急了,“我需要……適應一下。一個人。”
沉默。真實的沉默,和視覺中母親十秒前說話的畫面重疊。
“好吧。”她說,聲音裏有那種努力掩飾的憂慮,“但你隨時打電話,好嗎?任何時候。”
“好。”
掛斷後,我盯着手機。視覺中的它剛剛停止震動。十秒前,我按下了掛斷鍵。十秒前,我說了“好”。十秒前,母親的聲音還在聽筒裏。
一切都是十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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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黑暗中的延遲視覺更詭異。關燈後,視覺緩存繼續播放十秒前還亮着燈的房間。然後畫面逐漸變暗——不是瞬間變黑,而是光線在十秒的緩存中慢慢衰減。就像看着過去的自己經歷黑暗。
我躺在床上,睜着眼。視覺中是十秒前天花板的樣子。實際的天花板此刻是什麼樣?我不知道。也許有月光照進來,也許一片漆黑。但我看見的是十秒前的月光,或者十秒前的黑暗。
聲音是即時的。冰箱的嗡嗡聲,水管偶爾的輕響,遠處夜車的輪胎摩擦聲。這些聲音勾勒出此刻的世界。但視覺展示的是十秒前的世界。兩個世界之間,有一條十秒的鴻溝。
我嚐試做一個實驗。
右手伸到面前,張開五指。觸覺告訴我手在那裏。視覺中,十秒後,我才看見手開始抬起。我快速揮動手臂——視覺中的手滯後地、笨拙地跟隨,像牽線木偶。
然後,我做了那個後來讓我後悔的決定。
我盯着臥室門的方向。門關着,門外是客廳。我保持注視,心中默數。一秒、兩秒……我想知道,如果我持續注視一個地方超過十秒,當我看到延遲畫面時,那個地方會發生什麼?
數到十五秒時,視覺中的門有了變化。
不是門本身,是門下的縫隙。那裏有一道陰影,本應是客廳燈光從門縫下透進來的微弱光帶。但在視覺中,那道光帶被遮住了一部分。
有什麼東西站在門外,擋住了光。
我的心跳加速。但我告訴自己:這是十秒前的畫面。此刻,門外可能什麼都沒有。或者,那東西已經不在那裏了。或者,它已經進來了。
我猛地轉頭看向真實的門——但轉頭這個動作本身,也需要十秒才能在視覺中反映出來。現在我的視覺還在顯示着門縫下被擋住的畫面。而真實的門縫下呢?我眯起眼,試圖捕捉邊緣視覺的信息。光線似乎……是的,光帶是完整的。沒有被遮擋。
所以,十秒前,有東西在門外。現在,可能已經走了。
也可能已經進來了,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坐起身,打開床頭燈。光線亮起的瞬間,我感覺到——這是即時的。但視覺中,燈還要十秒後才亮。這十秒裏,我將看着黑暗的房間慢慢變亮,而實際上房間已經亮了。
視覺緩存開始變化:十秒前的黑暗逐漸被光線侵蝕。我看見自己的手在畫面中伸向開關。我看見門縫下的光帶重新完整——十秒前,那個遮擋物移開了。
然後,在光線完全充滿視覺緩存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別的東西。
在門邊的牆角,視覺畫面的邊緣,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人形的影子,緊貼着牆壁。只出現了一幀——也許不到半秒——然後就消失了。像是視覺緩存的一個錯誤,一個噪點,一個大腦補償機制產生的幻覺。
我以前也見過這種殘影。醫生說過,大腦會試圖用儲存的圖像填補延遲帶來的空白。有時會制造出並不存在的形狀。
我盯着那個角落。真實的角落。那裏什麼都沒有。我打開大燈,房間一片通明。我走到門邊,伸手觸摸牆壁。冰冷的石膏板。
幻覺。一定是幻覺。
但那一夜,我沒有再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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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期持續了一周。我學會了用耳朵生活。
腳步聲的不同回響告訴我離牆壁還有多遠。水流聲的變化告訴我杯子快滿了。風穿過窗戶縫隙的嘶嘶聲告訴我外面起風了,盡管視覺中窗外的樹葉還要十秒後才開始搖動。
我也學會了不依賴視覺交流。打電話時,我不再試圖同步對方的聲音和口型。見面時,我告訴朋友:“如果我盯着你的下巴看,別介意,我只是在努力同步。”有些人理解,有些人覺得別扭。女友莉娜來過一次,那之後就沒再來。
“就像你在和別人說話,”她說,“你的眼睛看着的是十秒前的我。我感覺……我不在那裏。”
“但我聽到的是現在的你。”我試圖解釋。
“這不重要。”她說。然後她哭了,十秒後我看見她開始哭。
一周後,我決定開始訓練。
既然這是我的新常態,我必須掌握它。我需要像盲人學習盲文一樣,學習這套延遲視覺的語法。我需要知道,在十秒的鴻溝裏,藏着什麼危險——或者機會。
我在公寓裏布置了攝像頭。三個:一個在客廳角落,覆蓋大部分區域;一個在臥室門口;一個在廚房,對準入口。它們連接到一個硬盤錄像機,實時記錄。我可以在手機上看實時畫面,也可以回放。
這樣,我就能對比了:實時畫面顯示的真實世界,和我的延遲視覺捕捉到的世界。我要找出規律,找出延遲視覺的缺陷和優勢。
第一天訓練很簡單:日常生活記錄。
我打開所有攝像頭,像平常一樣活動。做飯、看書、在窗邊發呆。每過一小時,我坐下來回放錄像,對比時間戳。
結果令人沮喪,但並不意外。
錄像證實了醫生說的:我的視覺延遲幾乎是完美的十秒。誤差不超過零點二秒。當我伸手拿水杯時,錄像顯示我的手已經碰到杯子,而我的視覺記錄(我用另一台攝像機拍下自己眼前看到的畫面)顯示手還在途中。
但有一個發現讓我不安。
在下午三點十七分的錄像中,我正坐在沙發上看書。實時畫面顯示,我獨自一人,公寓安靜。但在我的視覺記錄中——延遲十秒的記錄——當我看書時,眼角餘光捕捉到廚房門口有一個影子閃過。
非常快,快到幾乎看不見。就像有人快速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去。
我反復回放這段。實時畫面裏,廚房門口空無一物。我的視覺記錄裏,那個影子清晰可見——雖然模糊,但確實存在。
我檢查了其他攝像頭的角度。廚房的攝像頭對準門口,但在那個時間點,門口的視野被冰箱擋掉了一部分。影子的位置正好在盲區。
巧合?
第二天,我調整了攝像頭。廚房攝像頭移到更高位置,覆蓋整個門口。客廳攝像頭調整角度,能看到廚房門口的大部分區域。臥室門口的攝像頭保留。
一整天,我都在公寓裏活動,刻意頻繁經過廚房門口。每次經過,我都會停頓,轉頭,試圖用邊緣視覺捕捉即時信息。邊緣視覺能感知運動,但細節模糊。我感覺到什麼嗎?也許只是一陣冷空氣。
晚上回看錄像。
這次,影子沒有出現在我的延遲視覺中。但實時畫面裏,下午兩點四十三分,當我背對廚房在客廳倒水時,廚房門口的瓷磚地面上,有一道陰影改變了形狀。
就像有人站在那裏,稍微移動了一下腳。
陰影持續了大約三秒,然後恢復正常。廚房攝像頭拍到了同樣的變化:光線微妙的改變,仿佛有什麼透明的東西經過,輕微折射了光線。
而我的視覺記錄裏,十秒後,當我看到自己倒水的畫面時,廚房門口什麼都沒有。
我暫停錄像,放大畫面。陰影的形狀不規則,但大致……像是一個人站的姿勢。兩條較深的豎線(腿?),中間較淺(身體間的空隙?)。
我的呼吸變淺了。
第三次實驗,我決定主動一些。
我在廚房門口撒了一層薄薄的面粉。很薄,幾乎看不見,但如果有重量壓上去,會留下痕跡。
然後我坐在客廳,背對廚房,開始讀書。但我用手機看着廚房攝像頭的實時畫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面粉潔白平整。
我的眼睛在書頁和手機屏幕間切換。心跳聲在耳朵裏咚咚作響。
半小時。一小時。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面粉上出現了一個印記。
不是一個完整的腳印,而是兩個淺淺的凹陷,相距與肩同寬。就像有人靜靜地站在那裏,雙腳微微陷入面粉。
凹陷慢慢加深,仿佛重量在逐漸增加。
然後,它們停住了。
我盯着手機屏幕,不敢動。實時畫面中,面粉上的凹陷清晰可見。但我的視覺裏——延遲十秒的視覺——面粉還是平整的。十秒後,我才會看見凹陷出現。
這意味着什麼?
此刻,有東西站在廚房門口。
而我要十秒後才知道。
我的脖子僵硬。耳朵捕捉着聲音:冰箱的嗡嗡聲,自己的呼吸聲,窗外遙遠的車聲。沒有腳步聲,沒有衣服摩擦聲。
面粉上的凹陷持續了大約兩分鍾,然後開始變淺,最後消失。仿佛重量被慢慢移除。
我等到視覺中終於出現凹陷——十秒後的畫面——才敢轉頭。
廚房門口空蕩蕩。面粉平整如初,除了那兩個已經消失的凹陷。
我站起身,走向廚房。雙腿發軟。我蹲下檢查面粉。確實,有兩個區域的粉末分布略有不同,更密實一些。我用手指輕輕撫摸,能感覺到細微的起伏。
不是幻覺。
有東西在這裏。一個我看不見的東西——或者說,一個我只能十秒後看見的東西。
一個永遠活在我的過去裏的東西。
我回到客廳,查看所有攝像頭的錄像。實時畫面確認了:面粉凹陷出現、持續、消失。而對應時間點的其他攝像頭,拍到了光線微妙的扭曲,陰影輕微的變化,但從未拍到一個實體。
它不在實時畫面裏。
只在我的延遲視覺裏——十秒後的視覺裏。
我調出面粉凹陷出現的時間點:下午四點十二分。然後找到我延遲視覺記錄中看到凹陷的時間:四點二十二分。正好十秒後。
我快進錄像,尋找其他線索。
在四點二十一分——我視覺中看到凹陷的前一秒——客廳攝像頭的畫面邊緣,沙發上有一個微小的凹陷。就像有人剛剛坐在那裏,又站起來。但實時畫面中,四點十一分時(對應視覺的十秒前),沙發平整。
它移動了。
從廚房門口移動到沙發,只用了不到一分鍾。但跨越了十秒的時間差。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黑暗中,視覺緩存繼續播放十秒前的畫面:平整的面粉,空蕩的沙發。
但我知道,此刻——真實的此刻——它可能在任何地方。
也許就在我面前。
也許已經伸出了手。
而我要十秒後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