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寫完,王秀英忽然頓住。
腦子裏那種被橡皮擦胡亂擦拭的感覺再次出現。
自從生病後,她的記憶就像面前的作文紙,上面的文字時而清晰有序,時而又模糊混亂。
漸漸地,她的雙眼變得迷離,耳朵也嗡嗡作響。
直到周鹽的聲音傳來,她才慢慢抬起頭,望向正在念一篇考試範文的周鹽。
看着外孫女對自己的培訓工作幹得遊刃有餘,王秀英解顏而笑,隨即埋首,在“秀英是誰”的後面寫下:周鹽的外婆。
緊接着,又寫下“黃燈燈的奶奶”、“黃俊榮和黃彩秀的媽媽”、“黃工的妻子”…黃工?
她再次頓住,黃工又是誰?
黃師娘!
突然,她的耳朵裏響起了一聲呼喚,腦子裏也浮現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畫面。
那是一群身穿藍色工裝的工人,大部分都是年輕的小夥子,也有一兩個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的,他們齊刷刷站在王秀英面前,笑眯眯叫她黃師娘,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她想起來了,她的老伴兒生前曾是一名電工師傅,嫁給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帶徒弟,算是一名老師傅了,他的那些徒弟們,無論年紀多大,都會尊她一聲“黃師娘”。
隨即,她寫下了“黃師娘”三個字。
她的記憶慢慢地清晰起來,下筆越來越快,寫了不少名字、稱謂、身份。
等她放下筆時,這一頁已經寫了近一半。
她從尾到頭瀏覽了一遍,最後把視線定格在“秀英”二字上,她還是想不起來,秀英到底是誰。
“好累呀…明天又是周一了,我這周是一天都沒休息,好想把時間回撥到清明節,我要睡個三天三夜。”
當天夜裏,周鹽澡一洗完,仿佛泄了氣的氣球一般,還沒走到床邊,就撲了上去,躺在床上玩遊戲的項天猛地感到床墊往下一沉。
“還好墊子夠軟,你又沒隆鼻隆胸,不然這一砸,肯定兩敗俱傷。”
項天笑着打趣,而後放下手機,起身跪在她旁邊,幫她按揉起肩頸,“力道如何?”
“再重一點,謝謝向師傅。”周鹽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
“好嘞!”
項天幹脆跨跪在她的大腿上,再重心前移,讓她不承重的同時,也把力道蓄在了兩條胳膊上,加重了按揉的力度。
“呼......”
周鹽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似是把這一周積累的疲憊徹底釋放。
“那個學生如何?能放手讓她獨立上課了嗎?”項天問。
周鹽撇撇嘴,雙手交疊,墊在自己的下巴上,“她的專業能力是不錯,不像我這個半路出家學畫畫的,但是吧,她不太會教小朋友,估計缺少實踐經驗。”
“那…能換人嗎?”項天蹙眉問。
周鹽搖頭,“既得罪人,還要從頭再帶…哎!也怪我自己太着急,沒有親自去挑人…算了算了,她也不笨,估計再帶一兩個月就能獨當一面了。”
“辛苦你了。”
項天按完肩頸,又順着脊椎按揉下去。
周鹽笑了笑,“累是累,不過很開心,天天把外婆帶在身邊,上課的時候我都沒再跑神了。”
“之前總會忍不住擔心她在家裏無聊,或者忘關火關電,出門又迷路,現在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心裏特別踏實。”
“我看外婆也很開心。”項天莞爾。
“是呀,感覺回到了小時候,她接我上下學。”周鹽笑着點頭。
“比小時候強,現在還能跟你一塊兒進教室。”項天補充道。
“哈哈哈…沒錯!”
周鹽欣然大笑,扭過頭來對他說道:“我仔細觀察過,外婆的記憶確實在緩慢衰退,她有時會忘記關燈......”
“我也經常搞忘關燈啊!”
項天驟然打斷她的話,立即遭到一個白眼。
“你能跟我外婆比嗎?你那是壞習慣,我外婆可是一個非常節約,習慣又好的人,她連大門的鑰匙都從沒忘帶過,像關燈、帶鑰匙這種習慣,對她來說,已經形成一種肌肉記憶了,但現在,這種記憶正在衰退。”
“哦哦!”
項天點點頭,“年紀大了,肌肉也會萎縮。”
“不過嘛,她最近也記下了不少新東西,至少讓她腦中的記憶存儲卡不會空白。”周鹽又轉回了頭,繼續說道。
“有新的東西進到腦子裏,人就不會頹廢,狀態也會變好。”
“她現在連玩笑都能開到起飛了,那天還說你戀母來着。”
“啊?”
項天一愣,“外婆怎麼看出來的?”
周鹽側過身,把胸脯往前一挺,又揚起了下巴,“這麼明顯,我外婆哪會看不出來?”
項天頓時微虛起了雙眸,“外婆果然是火眼金睛。”
說完,他把上衣一脫,就俯身下來,吻住了周鹽。
“誒誒誒…項師傅,你怎麼毫無職業素養呢?”周鹽急忙推阻着他。
項天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單手握住,另一只手則從她的睡衣下擺探了進去,“誰叫你要勾引我?這幾天看你這麼累,本想放你好好休息,可你卻非要點火,那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他說的義正詞嚴,周鹽都要信了。
“我真的累了。”她軟下了口吻,還打了個呵欠。
項天還是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單手脫下她睡衣後,順着她的脖子一路親了下去。
“哎呀......”
周鹽反抗了兩聲,最終還是因爲實在太累,放棄掙扎,化身一條死魚,一動不動地趴在案板上,任由項天手起刀落。
不多時,主臥內便傳來此起彼伏的低喘呻吟,並夾雜着男女間的嬉笑調情。
而隔壁的次臥則早已靜下,王秀英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穩。
不過,她緊緊合上的眼皮下,眼珠子正不停轉動,胸口的起伏也逐漸劇烈,似乎深陷夢魘。
“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夢裏的王秀英,穿着一條紅色的泡泡袖連衣裙,齊肩的頭發燙成了大卷兒,她塗着很白的粉、擦着比連衣裙還要紅豔豔的口紅,局促地坐在灑滿花生紅棗的雙人木床上,又喜又羞地接受着親友和同事們的祝福。
她用餘光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高大男人,對方的臉看不清楚,但聲音還是耳熟。
面對貼滿牆壁和窗戶的“囍”,才剛剛20歲的她,對於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感到茫然。
半晌後,賓客散去,旁邊的男人摟着她倒向“早生貴子”的床,她緊張不安地閉上了雙眼......
“小王,咱們廠也有真空制鹽生產裝置啦!”
再一睜眼,她站在一座大型設備前。
這是一個龐然大物,比樓房還高,而這座龐然大物將伴隨她往後許多年。
因爲它的出現,她成爲了一名真空制鹽工。
後來,廠裏的人都叫她“王工”。
這個稱呼她最喜歡。
“秀英!”
驀地,她的耳邊不再是機械轉動的聲音,而是一個小女孩糯糯的呼喊。
她尋聲望去,便見到了一個梳雙馬尾的七八歲小女孩向她蹦蹦跳跳地跑來。
“王院長給了我一毛錢,讓我買大白兔奶糖給你吃,但我覺得你應該更愛吃花生牛軋糖…喏......”
對方一跑近,就從兜裏摸出五顆花生牛軋糖,分給了她三顆。
“可牛軋糖比大白兔貴,一毛錢只能買五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花生牛軋糖?”王秀英好奇問道。
一開口,聲音比眼前這個小女孩還軟糯。
“我猜的,那天王院長抱你回來的時候,我看你手裏就攥着一顆花生牛軋糖,都要化了,也沒見你吃,肯定很寶貝。”對方說道。
“對了,秀英,你爲什麼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卻記不起自己打哪兒來?”
對方歪起了頭,分外不解,“我聽王院長他們說,你大概有四五歲的樣子,四五歲的娃娃怎麼會除了自己的名字就啥也不記得了呢?”
王秀英咬着下唇,沒有吭聲。
“那你記得你爸爸媽媽嗎?”對方放低了聲音。
“爸爸媽媽?”
王秀英的大腦一片空白。
下一秒,她又一次睜開了雙眼,但這次,引入眼簾的只有漆黑的天花板......
“誒?外婆呢?”
下課鈴響起,周鹽整理完教案抬眸一看,原本坐在後排的王秀英不在位置上了,走廊上也沒有她的身影,於是趕緊沖到那張課桌前,發現她的手機還在。
霎那間,她的心頭涌起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