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乾北境,虎頭城外,死囚營。
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帶着北地特有的哨音,往人的骨頭縫裏鑽。這風裏不光有雪沫子,還夾雜着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味——那是血還沒幹透就被凍住的味道,混合着爛泥、糞便和幾千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陳年酸臭。
江鼎是被凍醒的。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扔在砧板上的死魚,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疼,尤其是左腿的小腿肚子,那種鑽心的痛楚順着神經一跳一跳地往天靈蓋上頂。他費力地睜開眼,睫毛上掛着的冰碴子扎得眼皮生疼。
入眼是一頂破爛的牛皮帳篷頂,上面大概有七八個窟窿,灰白色的天光像幾把慘淡的劍,直愣愣地刺進來,照在空氣中飛舞的塵土上。
“咳咳......”
江鼎想要翻個身,卻發現自己被擠得死死的。他的左邊是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正張着嘴打呼嚕,滿嘴的黃牙散發着惡臭;右邊則是一具早就涼透了的身體——那是個倒黴蛋,昨天晚上傷口感染發了高燒,說了一夜胡話,後半夜沒聲了,這會兒硬得像塊石頭。
江鼎嘆了口氣,那口氣在冷空氣裏迅速凝成了一團白霧。
這就是穿越嗎?
沒有金碧輝煌的皇宮,沒有嬌滴滴的丫鬟,甚至連個遮風擋雨的屋頂都沒有。前世作爲一個整天坐在空調房裏碼字、推演歷史走向的網文作者,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大乾帝國北疆防線上的一名“填壕人”。
所謂的填壕人,說好聽點叫先鋒敢死隊,說難聽點,就是專門用來消耗敵軍箭矢、填平敵軍陷阱的肉盾。在軍籍冊上,他們這幫人的名字早就被勾掉了,剩下的只有一個代號:炮灰。
江鼎費勁地把縮在袖筒裏的手抽出來,在那個已經死去的倒黴蛋身上摸索了一陣。
動作很輕,很熟練,沒有絲毫對死者的恐懼。
他摸出了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面餅子,還有一把只有手指長短的生鏽鐵片。這是死囚營裏的硬通貨。在這個地方,死人是不需要吃東西的,活人才需要。
“你也太不講究了,老謝剛走,屍骨未寒呢。”
帳篷角落裏,一個縮成一團的黑影動了動。那是個幹瘦的老頭,缺了一只耳朵,正用一塊破布擦拭着手裏的一把斷刀。
江鼎沒理會老頭的嘲諷,把那半塊餅子塞進自己懷裏,貼着皮肉暖着,然後調整了一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雖然還是坐不直,但至少比躺在死人邊上強。
“講究能當飯吃嗎?”江鼎的聲音嘶啞,像是喉嚨裏塞了一把沙子,“還是說,等會兒蠻子的騎兵沖過來,你能跟他們講講道理,讓他們別砍你的腦袋?”
老頭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像是夜梟在叫,透着一股子陰森:“也是,都要死的人了,還講什麼道理。”
江鼎瞥了老頭一眼。
這老頭叫“瞎子”,其實他不瞎,只是左眼皮上有一道恐怖的刀疤,把眼睛縫死了一半,看人的時候總得歪着頭,像是在用眼角餘光瞄人。
在江鼎那雙閱人無數的“毒眼”裏,這老頭絕對不是個簡單的老兵油子。
昨天發面湯的時候,江鼎親眼看見這老頭用兩根筷子,極其精準地夾住了一只從湯桶裏飛出來的蒼蠅。那種手腕的抖動頻率和瞬間的爆發力,絕對不是一個只會混吃等死的老廢物能做到的。
還有帳篷門口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啞巴。
那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也是個“填壕人”,整天就知道抱着一根木頭削來削去。別人都以爲他是傻子,但江鼎看得清楚,那啞巴削出來的木刺,每一根的重心都在同一個點上,這種東西要是扔出去,十步之內,準頭比強弩還嚇人。
這破帳篷裏,居然臥虎藏龍。
“嗚——嗚——嗚——”
低沉蒼涼的號角聲突然在營地上空炸響,緊接着是戰鼓擂動的聲音,沉悶得像是在敲擊人的心髒。
帳篷裏的呼嚕聲戛然而止。
那個睡在江鼎旁邊的胡子大漢猛地坐起來,眼神從迷茫瞬間變成了驚恐,他慌亂地去抓身邊的長矛,手抖得厲害,連抓了兩次才抓穩。
“起了!起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起來!”
帳篷簾子被粗暴地掀開,一個穿着半身鐵甲的督戰官走了進來。他手裏提着一根沾着血肉碎末的皮鞭,臉上帶着那種看牲口一樣的冷漠。
“蠻子已經到了五裏外!不想現在就被老子砍了腦袋的,都給我滾去列陣!”
督戰官一鞭子抽在那個還在發抖的大漢背上,皮肉綻開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大漢慘叫一聲,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
江鼎慢吞吞地站起身。他沒有急着往外沖,而是先彎下腰,把自己那雙破草鞋的鞋帶重新系了一遍,打了個死結。在戰場上,鞋掉了就意味着死。
然後,他走到那個死去的“老謝”身邊,把老謝身上那件破得露出棉絮的號衣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
兩層衣服,雖然還是很冷,但至少能多擋住一點風,或者......稍微緩沖一下流矢的力道。
“小子,穿兩層衣服跑不快。”角落裏的瞎子老頭突然開口,那只獨眼裏閃過一絲玩味。
“我不跑。”江鼎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那張因爲營養不良而有些蠟黃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慵懶表情,“跑得越快,死得越快。弓箭手最喜歡射那些跑在最前面的活靶子。”
瞎子愣了一下,歪着頭深深地看了江鼎一眼,似乎第一次認識這個剛被扔進死囚營不到三天的落魄書生。
“有點意思。”老頭把斷刀插進腰帶,那是他唯一的家當。
江鼎走出帳篷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是灰蒙蒙的一片。
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雪花還在飄。遠處的地平線上,一條黑色的細線正在緩緩蠕動,伴隨着大地的輕微震顫,那黑線越來越粗,最後變成了一片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黑色潮水。
那是蠻族的鐵浮屠。
而在死囚營的前方,是一條簡易得可笑的防線——幾排削尖的木樁,幾道剛挖好的淺溝。
“列陣!列陣!”
並沒有什麼整齊的方陣,幾千名衣衫襤褸、手持劣質兵器的死囚被像趕鴨子一樣趕到了陣地上。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絕望,有人在低聲哭泣,有人在瘋狂地磕頭祈禱。
江鼎站在人群的後排,手裏握着一杆發黑的長矛。這長矛的矛頭已經鈍了,矛杆上還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幹涸血跡。
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把身體繃得緊緊的,而是盡量讓自己放鬆,微微屈膝,降低重心。他在觀察風向。
西北風,很大,卷着雪花往臉上拍。
“風是逆的。”江鼎低聲喃喃自語。
站在他旁邊的瞎子老頭耳朵動了動,湊過來問道:“逆風咋了?”
“蠻子的箭陣是拋射,順風射程能多出五十步。”江鼎眯着眼睛,盯着遠處那片黑壓壓的騎兵,腦海中如同精密的計算機一般迅速構建出戰場的模型,“而且今天的雪沫子是往咱們臉上打的,咱們看不清他們,他們卻能看清咱們。”
“那咋整?等死?”瞎子問,語氣裏卻聽不出多少驚慌。
“看見前面那幾個土包了嗎?”江鼎用下巴點了點左前方大約三十步遠的一個小土堆,那裏堆着幾具還沒來得及掩埋的屍體,“等會兒第一波箭雨下來,別往後跑,往那兒滾。那是上一輪沖鋒留下的死角,箭射不到。”
瞎子挑了挑眉,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往江鼎身邊挪了一步。那個一直在削木頭的啞巴,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江鼎的身後。
就在這時,遠處的號角聲變了。
變得急促,尖銳。
那是沖鋒的信號。
大地開始劇烈震顫,那種震動順着腳底板傳遍全身,震得人牙齒都在打顫。數千匹戰馬同時奔騰的聲勢,就像是山洪暴發,帶着毀天滅地的壓迫感席卷而來。
“放箭!”
淒厲的吼聲在蠻族陣營中響起。
緊接着,江鼎聽到了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聲。那是弓弦震動的聲音,成千上萬張強弓同時彈射,將空氣都撕裂了。
天,黑了。
不是天黑,是箭矢太密,遮住了光。
“趴下!”
江鼎根本沒管周圍人的反應,他在聽到崩弦聲的第一瞬間,就像一只受驚的土撥鼠一樣,猛地向左前方撲了出去。
他的動作一點都不瀟灑,甚至是狼狽,像是在泥地裏打滾的野狗。但他滾得極快,極堅決。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悶響聲密集得如同暴雨打芭蕉。
慘叫聲瞬間響徹雲霄。
江鼎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在了自己臉上,但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手腳並用地爬到了那個屍體堆成的小土包後面,把身體盡可能地蜷縮成一團。
下一秒,篤篤篤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是箭矢釘在他頭頂屍體上的聲音。
他還活着。
江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白色的霧氣在他面前噴涌。他抹了一把臉,滿手都是血,不知道是誰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瞎子老頭正趴在他腳邊,手裏緊緊攥着那把斷刀,雖然姿勢難看,但毫發無傷。而那個啞巴,則像個烏龜一樣,背上頂着一塊不知道從哪撿來的爛鍋蓋,縮在瞎子後面。
剛才還擠得滿滿當當的陣地上,此刻已經倒下了一大片。那些沒經驗的新兵,要麼是傻站着被射成了刺蝟,要麼是轉身逃跑被後背中箭。
只有江鼎這三個人,像是這修羅場裏的異類,雖然灰頭土臉,卻還在喘氣。
“你小子,有點邪門。”瞎子吐掉嘴裏的泥,看着江鼎的眼神裏多了一絲凝重。
“還沒完呢。”江鼎沒有絲毫得意,他的心髒狂跳,但大腦卻冷靜得可怕。
箭雨過後,就是騎兵沖鋒。
真正的屠殺,現在才開始。
隆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哪怕隔着土包,江鼎也能聞到那股逼人的殺氣。蠻族的鐵騎不需要什麼戰術,他們只需要憑借戰馬的沖擊力和厚重的鎧甲,直接從這群叫花子一樣的死囚身上碾過去就行。
“想活嗎?”江鼎突然轉頭,盯着瞎子和啞巴。
“廢話。”瞎子翻了個白眼。
“想活就聽我的。”江鼎的聲音不大,但在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卻清晰得有些詭異,“別站起來跟他們硬拼,咱們這點破銅爛鐵,連人家的馬甲都戳不穿。”
他指了指前面的一道淺溝,那是之前爲了排水挖的,很窄,也很爛,裏面全是淤泥。
“跳進去。”
“那是糞坑!”瞎子瞪大了眼。
“那也是活路!”江鼎不再廢話,因爲他已經看到第一排蠻族騎兵猙獰的面孔了。
他毫不猶豫地翻身滾進了那條臭氣熏天的淺溝裏。冰冷的淤泥瞬間沒過了他的胸口,刺骨的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他立刻把身體貼緊了溝壁,手裏緊緊握着那根生鏽的長矛,矛尖斜着向上,抵在溝沿的凍土上。
這不是什麼高深的武學,這是他在前世書裏寫過的最陰損、也最有效的反騎兵手段之一——絆馬索的低配版,絆馬坑。
瞎子和啞巴對視一眼,咬了咬牙,也跟着跳了進來。
轟!
第一匹戰馬從他們頭頂飛躍而過,馬蹄帶起的泥土濺了他們一臉。
緊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
死囚營的陣線瞬間崩潰,無數人被撞飛,被踩成肉泥。慘叫聲、骨骼斷裂聲、兵器碰撞聲交織成一片地獄般的交響樂。
但就在這時,一匹戰馬或許是因爲被地上的屍體絆了一下,前蹄沒能完全躍過這條淺溝,重重地踏在了溝沿上。
就是現在!
江鼎那一雙平日裏總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陡然睜大,眼底深處爆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狠厲。
他沒有絲毫猶豫,雙手死死攥住長矛,借着戰馬下踏的力道,狠狠地向上一捅!
這一下,他不求殺人,只求傷馬。
生鏽的矛尖雖然鈍,但在巨大的慣性和江鼎全身力氣的加持下,還是噗嗤一聲,毫無阻礙地刺入了那匹戰馬柔軟的腹部。
希律律——!
戰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連帶着馬背上的蠻族騎士也被甩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泥水裏。
那個蠻族騎士也是悍勇,哪怕摔得七葷八素,還是立刻想要掙扎着爬起來拔刀。
但他沒機會了。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泥坑裏竄出,那是瞎子。
他手裏的斷刀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其刁鑽的弧線,沒有去砍堅硬的頭盔,而是順着騎士脖頸盔甲的縫隙,精準地切了進去。
呲——
鮮血狂噴,蠻族騎士捂着脖子,發出“嗬嗬”的聲音,不甘地倒了下去。
瞎子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回頭沖着江鼎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滿是血污的臉上顯得格外猙獰:“真他娘的痛快!”
江鼎沒有笑。
他正費力地把長矛從馬屍裏拔出來,剛才那一下用力過猛,虎口都被震裂了,鮮血順着指縫往下流。
他大口喘息着,看着眼前這修羅地獄般的戰場,又看了看身邊這兩個雖然狼狽卻殺氣騰騰的怪胎。
這才是第一天。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別發呆!把那蠻子的刀撿了,還有那件皮甲!”江鼎踢了一腳還在欣賞戰果的瞎子,語氣恢復了那種懶洋洋的調調,“要是能在他懷裏摸出點肉幹或者酒,那就更好了。”
啞巴這時候已經動作麻利地把蠻族騎士腰間的彎刀解了下來,遞給了江鼎。
江鼎接過那把沉甸甸的彎刀,入手冰涼,刀刃上還帶着那個倒黴鬼的體溫。
他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雪下得更大了。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想要舒舒服服地泡個澡,看樣子還得再殺不少人啊。
“走,換個坑蹲着。”江鼎收刀入鞘,裹緊了身上那件帶着血腥味的破號衣,貓着腰,像一只狡猾的荒原狼,帶着他的兩個“獠牙”,消失在戰場的硝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