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液的氣味是最後感知到的東西。
林燼躺在無菌艙裏,四肢被合金帶固定,頸動脈插着三根導管。一根輸送神經抑制劑,一根抽血監測突觸熵值,第三根連接外部讀取器,將他的腦波實時投影在操作台屏幕上。波形圖上,α頻段塌陷,θ頻段紊亂,δ波持續震蕩——這是第九次異能侵蝕後的標準反應曲線。
“K-09測試體生命體征穩定。”
“神經蝕化完成度97.3%,未出現結構性崩解。”
“建議終止實驗流程,啓動回收程序。”
說話的是穿白大褂的女人,面罩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毫無波動的眼睛。她低頭記錄數據,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比心跳還清晰。
林燼睜着眼。視線模糊,但沒閉。他知道一旦合眼,系統就會判定意識喪失,進入下一階段:解剖取核。
他不能死在這一次。
不是因爲怕死,而是因爲——**他還差一個參數**。
通風管在頭頂右上方十五度角,氣流方向與上次實驗相反。這說明淨化室已經切換了空氣循環模式。三年來,守閾局地下七層共進行過四百一十六次能力適配測試,每一次環境變量都精確復刻。唯有這一次,風向變了。
這意味着什麼?
新批次藥劑需要更低溼度?
還是有人調整了溫控算法?
他記下角度,用左手指尖在掌心劃出一道斜線。動作極小,監控攝像頭捕捉不到。那是他在第七輪測試中學到的編碼法:用皮膚摩擦模擬書寫軌跡,把信息存進肌肉記憶。
“T-7號樣本存活時間超出模型預測區間。”另一個聲音響起,男聲,低沉,帶着戰術耳機特有的電流雜音,“連續承受九次非同源能力侵蝕仍保持神經完整性,這種穩定性本身……就是異常。”
林燼認得這個聲音。陳岩。守閾局前線總負責人,代號“鐵砧”。也是前世最後一次焚化流程的執行人。
畫面閃回——
火舌從艙底噴出,溫度計跳到800℃。
他隔着玻璃看見陳岩按下確認鍵,手指沒有抖。
廣播裏傳來錄音:“測試完成,執行回收。”
而現在,他又聽見了這句話。
“準備注射溶解劑。”陳岩說,“編號T-7已無研究價值,即刻清除。”
林燼的瞳孔微微收縮。不是恐懼,是確認。
**他們又要銷毀數據了**。
溶解劑會破壞神經系統所有蛋白質鏈,連殘留電位都無法提取。這意味着他之前積累的所有應激反應模式都將作廢。而那些模式,是他唯一能用來反推能力采樣邏輯的線索。
他必須活下來。
哪怕只是多活三分鍾。
“等等。”女研究員突然開口,“他的EEG還在輸出異常波段,可能是臨終前的神經放電峰值,也可能是……某種反饋機制正在形成。”
“反饋?”陳岩冷笑,“你覺得他會進化出自我意識?我們不是在培養覺醒者,是在測試容器極限。”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調出屏幕上的波形放大圖,“看這裏——每次能力侵蝕結束,他的大腦都會在δ波段生成一段固定頻率的脈沖,間隔精確到毫秒。這不是隨機放電,像是……編碼回應。”
陳岩沉默兩秒,靠近屏幕。
林燼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像掃描儀一樣緩慢移動。
“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陳岩問。
林燼沒動。呼吸頻率不變,血壓穩定。裝死是基本功。前三輪測試裏,只要表現出任何回應跡象,就會被追加一輪刺激。
“沒有外部反應。”研究員說,“但脈沖仍在繼續。”
“那就當它是機器故障。”陳岩轉身,“執行流程。這類高穩定性樣本最容易誤導模型,我們必須確保數據純淨。”
腳步聲遠去。
注射臂緩緩降下,針頭對準頸側靜脈。
林燼閉上眼。
不是放棄,是等待。
溶解劑注入需要七秒完成初始化,再有五秒才能穿透血腦屏障。這段時間內,生命體征會短暫維持。而守閾局的焚化流程有個硬性規定:**必須確認心跳停止滿三十秒,才能轉移屍體**。
這是漏洞。
也是機會。
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他開始計算。
1…2…3…
藥劑推進。神經末梢傳來灼燒感,仿佛有酸液順着脊椎往上爬。他的肌肉本能地繃緊,但被合金帶壓住。痛覺信號傳入大腦,卻被提前植入的抑制劑阻斷大半——這是他第八次測試後學會的技巧:讓身體誤判傷害等級,延緩休克 onset。
4…5…6…
心跳開始下降。
從每分鍾78次,跌至63,再到41。
監控警報輕響。
“心率低於閾值,啓動應急預案?”AI語音詢問。
“否。”研究員回答,“屬正常衰竭過程,繼續觀察。”
7…8…9…
心跳停了。
林燼的意識沉入黑暗。
但他知道,還沒完。
在徹底斷聯前的最後一秒,他將剛才記錄的所有信息打包——通風管角度、藥劑流速、陳岩站位、研究員袖口編號(B-12)、AI響應延遲——全部壓縮進一段神經編碼,嵌入海馬體深處。那是他自創的記憶錨點,只有在特定生理狀態下才會激活。
比如:**臨床死亡後的復蘇瞬間**。
艙體開始移動。
機械臂將他推出無菌區,送入焚化通道。紅外掃描確認生命體征消失,自動門開啓,熱浪撲面而來。
火焰升騰。
而在那片橙紅之中,林燼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笑**。
——**是肌肉鬆弛後的自然垂落**。
但他心裏清楚:
**這次的數據,他們拿不走了**。
---
焚化爐外,兩名特工穿着防火服,站在冷卻池旁。
“T-7報廢,流程合規。”其中一人在平板上勾選確認項,“神經溶解已完成,殘骸將在三小時內熔爲灰燼。”
另一人點頭:“又一個穩定過頭的廢物。這種樣本留着只會污染模型。”
他們不知道,在地下七層最西側的備份服務器機房裏,一台本該關閉的終端突然亮起。
屏幕閃爍,跳出一行命令:
> `X7-THETA-OVERRIDE // REBOOT CYCLE: INITIATED`
無人操作。
自動執行。
權限來源未知。
三分鍾後,信號中斷。
日志清空。
仿佛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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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燼再次睜開眼時,窗外正響起警報。
紅色光暈掃過天花板,映在他臉上,像一層薄血。他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不,不對,是熟悉的床。這張雙人床、這扇朝東的窗、這個掉了漆的衣櫃把手……是他末日前租住的公寓。
手機屏幕亮着:
**2043年10月7日 03:16**
距離灰霧降臨,還有**61秒**。
他摸向頸側,指尖觸到一道疤痕——那是前世最後一次神經剝離留下的灼傷痕跡。現在它還在,清晰可辨。
林燼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平穩,幹燥,沒有任何顫抖。
他沒有驚呼,沒有質問命運,也沒有檢查是否做夢。
他只是掀開被子,赤腳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
登錄守閾局內網測試端口。
輸入一串從未教過的權限碼:
`X7-THETA-OVERRIDE`
系統彈出警告框:
【越級訪問請求。需三級生物認證。】
林燼盯着屏幕,眼神不動。
他知道這道指令意味着什麼。
那是他在焚化前最後一秒,透過玻璃看到的操作員輸入的密鑰。當時他以爲只是流程代碼,現在才明白——
**那是系統的終止開關**。
也是重啓的鑰匙。
他退出界面,打開本地文檔,新建一頁。
光標閃爍。
片刻後,他敲下第一行字:
> **第一條鐵律:活着才能選擇。**
然後合上電腦,走向背包。
裏面早已塞好物資:水、幹糧、抗生素、多功能刀、防毒面具。都是他前世第一天就該帶的東西。
他拉開窗簾一角。
街道上空,一團灰白色的霧正從下水道井蓋縫隙中緩緩升起,如同呼吸般膨脹。
林燼靜靜地看着。
沒有恐懼,沒有激動,沒有感慨。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確認:
**這一次,我不再是被處理的工具人了**。
他背上包,關燈,開門離去。
身後,手機屏幕熄滅。
時間跳轉:
**03:17**